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场连绵数日的雨惹出来的灾祸。
乔娅给马科念的书籍已经从《阿非利加》换成了《神曲》。
同样的叙事诗,但是不同于《阿非利加》的战争史诗,《神曲》与马科而言更像是一场描述文字极为华丽的从地狱到天堂的冒险,更何况他知道诗中的贝阿特丽切与但丁相逢的地方就在离自家家不远的维奇奥桥上,于是从乔娅翻开书本开始,就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乔娅,平时总是自带委屈之意的眼睛里难得地充满了兴味。
这场但丁的冒险在晚祷结束之后正式开始,马科结结巴巴地问了许多诸如“维吉尔是谁”、“耶路撒冷在哪里”这样的问题,两个人一个念书,一个问问题,等到炼狱篇章念完之后,已经步入深夜,连马科都伏在了她的膝头呼呼大睡。
这次倒不是无聊得睡着的。
乔娅笑了笑,将书本合上,放在了已经狼藉一片的书桌上,将熟睡的马科抱在怀里,托着他的膝窝,将他抱了起来,走出了自己的房门。
她本来是打算将马科送回他自己的房间,结果一出门,便看见伏在三楼栏杆处的里卡多,他低着头,并没有看见站在二楼走廊的乔娅,以至于让乔娅看见了悬挂在他鼻尖上的一滴眼泪。
天气转凉之后,人总会睡得越来越早,在乔娅还毫无睡意的时候,整个城市似乎都陷入了深度睡眠之中。
她在将马科送回去之后,先是在窗前坐了回来,等待门外里卡多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才火速换上了那一身朴素的少年装束,打开了窗户,跳上了窗台,爬上了窗梁,整个人悬挂在了半空中。
雨在入了夜之后便已经渐渐停了下来,现在只有几丝雨点柔弱地拍打在她脸上,空气像是被洗涤过一般,带着一股自凉入心脾的意味。她身上的那件男士衬衫在这个天气已经算得上单薄了,毫无防备地被夜风一吹,使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一声喷嚏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响亮,她反射性地想捂住嘴,然后反应过来自己两只手都撑在窗顶的过梁上,嘴角微微一抽,然后立马手臂用劲,撑着自己的身体爬上过梁,熟门熟路地利用砖墙的缝隙以及窗台和过梁,爬上了托蒂府邸的屋檐。
自那一次凯厄斯警告过她夜中危险之后,她就已经很多天没有从自己的房间里溜出来了,虽然肌肉记忆还在,爬上屋顶的路也还记得,但再一次爬上屋顶时,却也看不见那时钴蓝色天空中高悬的月亮。
她在屋脊上小坐了几分钟之后,才又站起身来,沿着屋脊走到屋子的另一边,然后一手撑着屋檐跳了下去,顺着三楼窗户的过梁,跳到了那一扇她相当熟悉的窗户旁。
窗内黑漆漆的,大概里面的人早就已经歇下了。
她蹲在窗台上,正想伸手去推紧闭的窗户,忽然听见窗内传来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是乔娅吗?”话音刚落,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乔娅愣了愣,已经放在了百叶窗的手顿了顿。
“我知道是你。”玛蒂娜的声音中又带了些笑意,“众人都说母女连心,我以前还不相信。可是今天刚入夜的时候,我就想到你会过来,所以就一直坐在窗前等,刚刚还差点睡着了,刚听见响动,我就知道是你了。”
又一次被现场翻车的乔娅叹了一口气,正想着推窗进屋去看看玛蒂娜,却又听见玛蒂娜说:“你不要进来,我们就隔着窗户聊,好不好?”说完有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乔娅无声地放下了手,转过身,背靠着窗户坐在了窗台上,两只手臂抱着一只膝盖,另一条腿垂在了半空中,轻轻踩着夏末初秋的夜风。
“你……你身体还好吗?”乔娅闷声问道。
玛蒂娜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有些虚弱地说:“我如果说还好,你大概是不信的。”
乔娅笑了一声,道:“你还真的跟其他的母亲不太一样。”
如果是其他母亲,一定会立马整理好自己的病容,用最得体最温柔的模样面对自己的孩子,告诉他们自己不会有事。
“其他的女人?瓦诺莎吗?”玛蒂娜笑着说,“瓦诺莎是个好女人,我相信她会把你照顾得很好,你跟着她,不会像我一样吃苦。”
“那你为什么非得去吃苦呢。”乔娅问道。
“不一样的,乔娅。”玛蒂娜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无奈,“于大多数人而言,这是吃苦,但是于我而言,就算我死在他乡,我也是幸福的。所以我从小就被许许多多人说过这句话,说我跟其他人不一样,是不太一样,只不过是各有各的活法罢了。”
乔娅将下巴搁在自己的膝头,看着远处碧提宫的灯光,喃喃说着:“各有各的活法啊……”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乔娅听见玛蒂娜说:“里卡多告诉我,你非常排斥你父亲给你安排的婚事。”
乔娅呼出一口气,道:“也不是排斥,只是觉得,比起政治联姻,我有更想做的事情,可是我受到的教育都是,波吉亚人愿意为家族付出一切。”
“每个家族的教育都是如此的,乔娅。”玛蒂娜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姐姐瓦诺莎为了家族,跟着一个有许多情妇的红衣主教去了罗马,而之后便是我,为了家族,被父母安排与斯福尔扎家族结下婚约。我不愿意像大多数女人那样屈服,所以我选择了逃跑,这一路上的所受的苦,如果拿来作为聚会谈资,非得吓坏不少贵妇。”她笑了笑,“可是我甘之如饴。”
“因为我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那你呢,乔娅?”
玛蒂娜这句话问得很温柔,但是在乔娅听来,却觉得极难回答。
她在玛蒂娜的窗台上吹了许久的风,才小声道:“我不知道。”
在上辈子,她觉得得到父母的支持,让她能自由自在地飞翔于城市的水泥森林之间便是她最想要的,这辈子亦如是。然而当这个问题再一次摆在她的面前时,她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如何坚定而有力地去回答。
而在她一脸茫然地望着远处的碧提宫时,窗内的玛蒂娜忽然笑着说:“乔娅是有了喜欢的人吗?”
乔娅愣了愣,在反应过来玛蒂娜说的是什么之后,她差点一个不稳,从三楼的窗台上摔了下去,而隔着一扇窗户的玛蒂娜似乎也洞悉她在窗外的每一个动作,开心地笑了几声。
乔娅连忙扶着窗棂,稳住身形,然后下意识喊道:“没、没有的事!”
“啊,那我知道了。”玛蒂娜忍住笑道。
乔娅只觉得自己额角青筋一阵乱跳,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一晚这么狼狈过,这下子她总算知道为什么阿德里亚娜这么不喜欢玛蒂娜了,这个女人已为人母了还以取笑女儿为乐,由此可见年轻的时候有多么过分。
她恶狠狠道:“天色不晚了,我得回去睡觉了。”
正准备跳起来攀着过梁时,忽然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在我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之前……”她顿了顿,声音又小了些,“你千万不要死。”
而在她跳上过梁,准备爬上房檐时,才听见那扇窗户里又传来玛蒂娜带着笑意的声音:“好吧,我尽量。”
第32章
这一场秋雨断断续续下了许多天, 等到天空密布的阴云之间终于透出点点阔别已久的阳光的时候,距离第一场瓢泼大雨已经过去了一周之久。
这一周来,乔娅除了祷告、用餐, 主日的时候跟托蒂家的人去附近的教堂做礼拜之外, 大多数时间都都待在自己的屋子里陪着马科一块儿读书。
马科已经过了开蒙的年纪,但是因为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也不愿意出门,无法接受正统的教会学校的教育, 而里卡多忙于银行以及商行事物,很难抽出时间教导他,早些时候都是玛蒂娜教他读书写字。玛蒂娜病倒之后, 家中的几个仆人看着书籍也犯懵, 遑论教导他了,于是马科的教育问题就被暂时搁置了, 乔娅的到来,倒是刚好补充了这一方面的空缺。
乔娅本身对比起热闹的聚会来说更喜欢独处,而马科也只是安安静静地看书, 偶尔会结结巴巴地问她几个问题, 她也极有耐心地解答了,两姐弟共处一室,大多数时间是只剩下雨点拍打窗户以及纸张翻页的声音。
她有时候会觉得窗外有响动, 似乎有人会蹲在她的窗台上轻轻敲着她的窗户, 然而每次望过去,只能隔着玻璃模模糊糊地看见密集的雨帘,反倒是很少说话的马科会犹豫着问她:“姐、姐姐, 想出门吗?”
乔娅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马科的头发, 说:“是啊,想出门听故事,有一个故事听了一半,还没听完呢。”
马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姐姐一定……非、非常喜欢这个故事……’
乔娅想了想,又轻轻笑笑:“应该是吧。”
乔娅觉得自己效仿《一千零一夜》的山鲁佐德隔一个晚上再讲结局已经够缺德了,没想到凯厄斯比她更缺德,足足拖更了一个星期。
抓心挠肺。
而到了天空开始放晴的这一天,乔娅以为天气会稍微回暖一些,没想到刚打开窗户便是一阵凉意扑面,她立马关掉窗户,把挂在椅背上的羊绒披肩又裹在了脖子以及裸/露的锁骨和肩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