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却忽然顿住了，月色下，他声音压得很低，似是在不安，又似是在强撑，“阿离，对于巫女献祭那件事，你真的全然不介意吗？”
第116章 百鬼夜行歌（二十一）
怎么可能全然不介意？
只不过那点介意在之前的大悲大喜面前什么都算不得。
我的确是有很多话想问他，但我本想以后有空闲的时候再问。
结果没想到的是, 我不怎么在意, 他却非常在意。
“大人，用巫女献祭这个事情，已经几百年了吧？所以这个决定根本不是你做的, 你身为源氏的后人, 其实并没有选择的机会, 因为先祖早就替你做出了选择, 是不是？”
源赖光看着我，目光微动，“是。”
“那你心中其实也并不是很喜欢这种方式，并且曾经认真思考过怎么让家族放弃这种残忍的献祭，是不是？”
“是。”
“就算你用这种方式从那位神明那里获得了许多的力量和传承，但是你有今天的地位和能力，更多的是靠你自己的努力和打拼，是不是？”
“是。”
“你当上家主之后, 源氏府邸再也没有出现新的巫女, 所以小雪她们就是最后一批被献祭的巫女，从那以后, 你再也没有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力量，并且以后也不打算再用这种方式了，是不是？”
“是。”
他看着我，每说一个‘是’，他的目光就会更加明亮几分, 说到最后，我甚至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一丝水光，他在感动，尽管那道水光只是一闪而过，尽管那丝感动的情绪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但是我仍旧能够感觉到，长久以来，他压在心底的孤独和那丝不被理解的委屈。
尽管他平日里高高在上，掩饰的不露丝毫痕迹，但他一个人负重前行太久，从来没有人真正的懂他，世人所给予他的，从来都只是畏惧和不解，还有深深的指责与埋怨。
这天下乱了那么久，人间的恶事那么多，可是就因为他是源赖光，就因为他出众的地位和非凡的能力，所以大家就理所当然的把恶名全都堆到他的身上。
藤原家，贺茂家，天皇还有各城的大名们，甚至包括名声极好的晴明大人，难道他们的手段就都是光明正大的吗？
当然不是，但世人只会念他们的好，称颂他们的功德，而一旦有恶名恶事，就全都要安在源赖光的头上。
这其中当然有前任源氏家主故意引导，想让源赖光成为众矢之的的原因。
但人心偏颇，再加上源赖光自己桀骜不驯，目下无尘，他不屑去解释，反对他的人，指责他的人，他要么不予理会，要么直接杀了，久而久之，就真的没有人会为他说话了。
那些或真或假的‘恶名’，也就彻底坐实了。
在我看来，他的某些作为或许真的是不择手段，可他也有他的不得已。只有真的站在高位上的人才会明白，这个世间可做的选择有多少，有时候根本没得选，全是大势所趋，哪怕明知道是错的，也只能咬着牙一条路走到黑。因为回头面对的不是彼岸，而是万劫不复。
事实上更多的时候，只要他还有的选，他总会更倾向于做出对大家对世人都有利的选择，哪怕这些选择会让他的利益受损，例如当初在源氏祖庙赈济灾民的事，整个贵族阶层都在指责他，可是他仍旧‘一意孤行’，最后救了整个平安京。
但这么大的功德，没有人去替他宣扬，所以很多人就理所当然的就不知道，他们只记得他的坏，却从来都不记得他的好......
源赖光笑了，他的声音里含着一丝动容，“阿离，谢谢你。”
我：“所以大人，我不介意那些，你也不要介意。我说过会永远站在你这边啊。就像大人你永远站在我这边一样。”
源赖光听完，指尖在我的眉心一点，一股清凉的灵力注入我的神魂。
我闭上眼睛，听到他对我说，“回去吧，在杏园乖乖等我。”
我的神魂在他面前消散。
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杏园的城主府，回到了我自己的身体里面。
我坐起身，发现正身处我之前住下的房间。是阿凉把我送回来的吗？
我推开房门，走到阿凉的卧室前，我问守在门口的婢女，“大人在吗？请帮我叫醒他，我有事要跟他说。”
婢女恭敬的向我行礼，“回禀城主大人，贺茂凉大人已经离开了，他说，从今日起，您就是杏园的城主，他已经传令下去，从今往后，您就是杏园唯一的主人。”
“他走了，什么时候？”我的心仿佛被什么攥紧，之前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不详与不安，正在一点点变得清晰可触。
婢女回答说，“就在他把您送回房间后不久。”
“他有留话给我吗？”
“没有。大人只说，等您醒来，自然就会明白一切了。”
我的心彻底的沉了下去。
我走到了庭院中，放出自己的神识，顷刻之间，联通了整座城主府，乃至整个杏园的火焰，可是仍旧没有发现阿凉的踪迹。
他走了，走的彻彻底底，半丝踪迹也无。
这样的不告而别，其实已经等于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之前的一切都是他做的。
是他对我施的勾魂术，也是他设下了生死杀局，鬼切和小雪背后的人就是他，他想利用我诱杀源赖光......
可是现在他的计谋没有成功，所以他便不告而别，再也不想见我了吗？
愤怒与委屈同时在我心底涌现，可是我总不相信，这真的是阿凉做的。
明明他是一个那么纯粹的，干净的，一心向善的少年啊。
回想起他之前为我做的一切，我才恍然，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准备放弃我了。
所以他才会肆无忌惮的带着我去四处游玩，他说想和我一起去领略这世间所有的美好，他说想为我铺垫后路给我依仗，他替我想了那么多，规划了那么多，其实归根究底，是因为他已经决定要彻底的放弃我了，所以才把这些当做离别的礼物送给我吗？
又或者说，是他想利用这些麻痹我，趁着我毫无防备的时候，用我对付源赖光？如果这次他真的成功的杀掉了源赖光，那他以后的上升之路就再也无人能够阻挠了是不是？
也许那样的话，终有一天，他将成功取代源赖光，成为这个国度里一手遮天的存在。
各种混乱的想法在我的脑子里此起彼伏。
阿凉他，到底是什么样的，现在连我自己也不确定了。
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是真的......放弃我了。
我很想去找他，很想当面去和他质问清楚，但我也知道，他什么都不会对我说，就像源赖光说的那样，他早就做好了选择，或许他放弃我，比我以为的更早。
他自以为替我做了最好的打算，给了我最有利的依仗，可是他却从来没有问过我，这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
我的心底徒然升起一股无力感。
我明知道阿凉的前面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可是用尽了力气，挖空了心思，却终究唤不回他。
我到底，该怎么办？
源赖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他替我披上了一件披风，而后柔声道，“阿离，跟我回家吧。”
对于阿凉的事，源赖光一个字都没有多问。
我蹲在地上，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忽然觉得初夏的夜风很冷。
“我没有家，这个世上，从来都没有我的家......”
源赖光也蹲了下来，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如果你愿意，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阿离，跟我回去吧。”
“可你并不是我的家人。阿凉也不是。所以，他说走就走，连道别都不和我当面讲。”
源赖光没有说话，他沉默的陪着我。
我自言自语，“所以，我终究是没有家的，我是个妖怪，天生天养的，我没有亲人，至于朋友，朋友说散就可以散，一个人放弃另一个人，连招呼都不用打。我来的时候是一个人，走的时候可能也还是一个人，我，其实什么都没有......”
源赖光：“阿离，你不是什么都没有，我就在你的面前啊。”
“可是大人，你会不会也像阿凉一样，有一天说变就变，说走就走，说不要我，就再也不要我了呢？”
源赖光深吸了一口气，他很严肃的握着我的肩膀，强迫我站起来，直面他。
“阿离，我问你，贺茂凉是你的什么人？”
我一愣，随即回答他，“朋友......”
他又问，“阿福是你的什么人？”
“朋友。”
“所以你又不是只有贺茂凉一个朋友，他放弃你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自有他的道理。但是对你而言，你的朋友不只他一个，他没你想的那么重要，没了他，你还有阿福，你还可以有许许多多的朋友，有聚就有散，朋友是不可能陪你一辈子的，谁都一样，你要做的不是伤心难过，而是顺其自然，拿得起，放得下。所以，振作起来，别一副被全世界抛弃的模样，我会生气，知道吗？”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他真的生气了，我感觉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