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拿帕子捂一捂眼睛,又把手放下,沉声吩咐司棋:“去瞧瞧二奶奶得不得空,把这事报给她。”
奶母听她说凤姐,当即脸一白,“姑娘当真要绝了情分?”
迎春好容易硬下心肠,司棋怕她又被奶母哄住,忙给绣橘使个眼色,自己快步去寻凤姐。
绣橘把那点翠鸾翅钗捡起,拿到迎春面前,“姑娘瞧瞧!我当场把老奶奶捉住,叫她把东西拿出来,她却只跟我说些污言秽语,现今把这东西也糟蹋坏了!”
迎春拿帕子把东西包住,握在手里不说话。
绣橘心底一安,见奶母还要说话,忙把姑娘拉出门,“姑娘去寻四姑娘说说话,咱们这里吵嚷,仔细头疼。”
藕香榭和缀锦楼隔水而望,因惜春好静,一向很是清幽。迎春也不想听奶母哭嚎,领着小丫头就走了。
司棋脚程快,不多会就到了凤姐门前,见琏二爷抱着小哥儿在院子里晒太阳,忙蹲身行个礼。
贾琏如今有子万事足,见谁都笑呵呵的,便问她:“可是二妹妹有什么事?你奶奶今儿正忙,你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司棋略一迟疑,便把事说了。
“老奶奶并不是头一回,姑娘记着她的恩情,衣衫首饰拿了也不教说。谁知她非但不明白姑娘的心,竟越发浑了,直接去翻姑娘首饰盒子。”
贾琏登时竖起了眉毛,又怕吓着儿子,忙在包被上拍拍,叫奶妈子抱回屋里。
“这老货欺到主子头上,再不能容她。”贾琏背着手,吩咐道:“你只管拧了人来,我去给你二奶奶说一声。”
司棋吃了定心丸,又匆匆往回赶。
平儿出来倒水,恍惚见着司棋背影,便问贾琏:“可是二姑娘那里缺什么?”
贾琏自己打帘子进了屋里,见凤姐正在榻上抻腰,忙殷勤给她揉按。
凤姐眯着眼由他按,舒坦够了就把人一推,“儿子呢?”
贾琏涎着脸笑道:“奶妈妈看着呢。”
他揽着凤姐一齐靠在榻上,柔声把迎春的事说了,又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虽说伺候过主子的要给两分体面,但真要被奴才欺负了,也是跌份。”
凤姐瞟他一眼,冷笑道:“我就说二爷竟转了性子,心疼起妹妹来,原还是嫌人家丢了体面。”
她坐直身子,抬手一推发髻,说道:“大老爷也就待咱们哥儿有个软和脸,连你这亲儿子也是说打就打。二妹妹住在里头,一年也不见几回,更是没有半点情分。”
“大太太是个什么人,你也不要我说,二妹妹在她手底下捞不着好,说不得还要倒搭些进去。老太太倒是疼孙女,可咱们家里三个呢,又有一个林妹妹抢在前头。二妹妹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搁我我也顾不上她呀!”
凤姐说的是实话,贾琏听着却有些不乐意。
“好坏总是爷们妹妹,你做嫂子的也不能这么说她。”
凤姐把柳眉一竖,“你做哥哥的不闻不问,反赖起我了。”
她如今脾性越发大,贾琏怕她又恼了,只好放下身段小意温存。
等她消了气,贾琏才道:“我从前没说,如今就央告了奶奶,好生教教我那妹子,总要她立起来,往后说人家才能放心。”
凤姐也不说应不应,外头司棋把奶母押过来,贾琏便往后头去看孩子。
这事阵仗不小,一时姑娘们得了消息,都去藕香榭宽慰迎春。
迎春看那坏了的发钗就伤心,却还是强打着精神应承姊妹们。
黛玉看着不忍,便道:“不若把东西拿去外头问问,若是有手巧的银匠,应当还是能修的。”
能往外头去的只有悟空,这差事就交到了他手上。
悟空正在书房里写信,闷头把那东西摆弄两下,直接就让小红送回去。
“二哥哥怎么这就送回来了。”惜春偷着瞧一眼迎春,放低了声音,“总要去外头问问……”
小红笑道:“二爷自己就修好了,哪还要去外头找人。”
迎春忙接过来看,果然和从前一模一样,忍不住呜咽一声。
黛玉知道这是喜极而泣,抱着她轻轻拍一拍。
飞琼儿把信送到金陵驿馆,梁衡展开看了,重重拍一掌桌子。
他匆匆写了一封家信,看着那鸽子渐渐飞得看不见,立在窗前轻轻一叹。
凤姐把那奶母一审,审出府里许多喝酒赌钱偷东西的事,忙报给贾母知道。
“国丧里头,东府敬大爷又没了,主子们都不敢如此,她们倒是没有顾忌!”
老太太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严令凤姐从重查处一干人等,无论谁来说情,决不姑息。
府里闹哄哄查了几日,迎春没料到一个奶母能引出这样大的事,心里有些不安。司棋见她郁郁不乐,便把怡红院带回来那盒子拿出来。
“宝二爷送这东西,姑娘还不曾看过呢,快打开瞧瞧。”
迎春摩挲着那扣锁,叹一口气:“昨日林妹妹送的那茶,沏一碗来。”
司棋领命去了,迎春信手开了盒子,见里头一个玲珑小巧的手鞠球,便拿起来赏玩。
“这……”
那盒子上施了法,迎春一打开悟空就有所察觉。
黛玉见他走神,轻轻一推他胳膊,“可是累了?”
“我能累什么?”
悟空拉着她在园子里慢慢走,“如今又不看书写文章,只等着去国子监,闲的很。”
黛玉笑他一句,又说起香菱的事,“她心静,每日总要读一会书。我看她很喜欢诗词,便让她试着作作。她竟也肯,没日没夜地斟酌思量,如今也算略有所得。”
“少见你喜欢一个人,她必要和旁人不一样才对。”
黛玉垂眉浅笑,又轻轻蹙眉,“只是派去的人一直查不到什么,总替她悬心。”
悟空拍拍她手背,笑道:“说不得马上就有好消息了。”
黛玉不信,却见雪雁匆匆跑来,脸上带笑道:“姑娘,老爷传话来,说是香菱家人找到了!”
“你瞧,”悟空嘚瑟一挑眉,“让我说准了。”
黛玉却无暇理睬她,只拉着雪雁问详情。
“这件事多亏了雨村先生。他从咱们家出来后,去了应天府做官,薛大爷和香菱那桩官司,还是他亲审的。”
雪雁啧啧一声,又道:“他听闻老爷在为香菱寻访家人,便把应天府的卷宗调来,查出香菱竟还是个名士家的小姐!”
黛玉一听香菱身世,再想起她从前为婢为妾任人驱使,不由一叹。
“老爷教姑娘不要忧心,香菱姑娘总不能立时就家去。”
黛玉一想也是,便只等着父亲休沐。
前头忽有人来请,说是老太太来了客人,正让姑娘们去请安。
黛玉一觑悟空,笑道:“你既神机妙算,便猜猜这位贵客是谁。”
悟空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我猜是为了二姐姐那事。”
两人联袂而至,见探春惜春已到,只迎春晚来一步。
她娇容点染霞色,一双眼睛无处安放,只垂头盯着鞋尖。
贾母座旁端坐一位老夫人,瞧着年纪比老太太小些,精神头却有些不济。
姑娘们依次见了礼,各得了一件东西。贾母笑道:“我这些孙女儿浅薄得很,不堪你瞧。都下去吧。”
那老夫人一拉迎春,满面慈爱,“老封君说笑了,这满屋的姑娘哪个不是娴静端庄?尤是二姑娘,我一见就爱的不行。”
迎春红了脸,见姊妹们都退下了,只得硬着头皮和她说话。
她素日沉默,该学的接人待物却没有落下。长辈们聊天她就静静听着,若是问到她身上,就温声细语地回答。务求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那老夫人三句话里总有一句要夸奖她,把迎春夸得脸上通红,险些坐不住。
贾母看出她窘迫,便道:“去和姊妹们玩吧。”
迎春蹲蹲身子,扶着司棋缓缓退出门。
司棋低声道:“姑娘,你抖得好厉害。”
迎春一颗心砰砰跳,脚下踉跄两步,颤声道:“去……潇湘馆!”
潇湘馆里姊妹们都在,见她来忙让了座,问起那客人。
迎春扬手擦擦汗,“我只陪着说话,老祖宗也没说那是哪家老太太。”
“我知道。”悟空喝口茶,“是殿前司都指挥的祖母。”
迎春想起那封信,心尖轻轻一颤。
惜春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探春却一下子想透了,不由把迎春又看一遍。
梁衡原要等迎春表态,但悟空的信一到,什么风度胸襟就全忘了。
悟空信里只说了一件事,就是有个姓孙的亲自上门向贾赦提亲。
一家有女百家求,迎春渐渐大了,有人求娶也是应当。但随信送来的,还有那孙绍祖虐杀侍妾、通房的罪证。
梁衡当即传了家书,央求祖母代自己去荣国府提亲,又请京中的好友为自己查查孙绍祖此人。
谁知一查之下,不单查出他那些残忍幽秘的癖好,更发觉他与兵部尚书贾化勾结,连求娶迎春都是一个算计。
天子近卫想为难一个七品兵马副指挥易如反掌,梁衡又手握他罪证,即刻就有人去顺天府告发孙绍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