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这么拘谨, 放松点,就当跟朋友聊聊天?”
对面的男人, 轮廓分明,浓眉大眼, 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休闲西装, 皮肤是很健康的小麦色。身材高大却不臃肿,一看就是经常运动的类型,然而举手投足温文尔雅, 声音清亮而温和, 减少了他的攻击性,仿佛他是一个值得倾诉的朋友一般。
“我没什么朋友的, ”周奕霏不是个乐于倾诉的人:“通常来讲我的朋友都是工作上认识的,很普通没什么交情的那一种。像你说的可以聊隐私的, 这种我没有。”
方医生怔了怔, 转而微笑, 在周奕霏进来时, 他就发现这位女士从头到脚一丝不苟, 有笑容,却不是那么真切,说话时颇有几分单纯的外交辞令的味道,同时也保证没有任何漏洞——这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一位仿佛随时随地都在上战场的精英人士。
而刚刚这句话,大概是她走进这里以来第一句实话实说的真心话,虽然并不那么好听。
但是他很安慰,起码这是一个比较愿意说实话愿意配合的客户,难度不算太高。他以前遇到过很多更棘手的,要么是进来后一言不发,在这里睡一觉就算完成任务;要么就是说的话都是事先做过研究,想好的,根本不是出自真心,好像在背台词一样;很多时候来看心理医生不是客户本身的意愿,而是家庭方面要求的结果,通常这种是最难沟通的。
比起那些人,这位女士真的只是防备心比较重而已,律师也是保密职业,她这样有警戒心也是职业病的一种,很正常,不算什么大事。
“那就把我当做一个树洞,”方世友笑着道:“头先看你写的资料,你是一位大律师。那你应该很清楚,作为一个心理学家,我是不可以透露任何客户的隐私的,否则我分分钟会被吊销执照,甚至要接受法律的处罚,你可以亲自把我告上法庭的。”
所以她可以放心的说,这是他没说出口的潜台词。
“我……”她是真的很少对人坦白心事,但既然来了:“我最近经常失眠,发噩梦。”
“在梦里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害怕?”方医生问道。
“在梦里,我的丈夫……我们吵架,办了离婚手续。我们离婚之后,他很快找到了新的女朋友,又再婚,还要求我的女儿雯雯,叫那个女人妈咪。”
不过,只要开了口,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容易了很多。
“听你大部分的描述,都同你丈夫有关,他一定对你很重要。”
“是的,我们从拍拖到现在,整整十二年,可以说他占据了我大部分的人生。”
“我记得你的资料上有写,你今年三十岁,那岂不是十八岁的时候就同你丈夫拍拖了?”
“是的。”她仿佛回忆起了那时候,嘴边忍不住挂上笑容。
方医生了然,十二年的婚姻,能走到现在,两个人最初的关系一定是非常好的。
至于之后……一定是出了些问题,不然这位女士不会连做梦都梦到丈夫跟别人再婚。
“那,在你的梦里,同你丈夫再婚的那个女人,是一个你想象的形象,还是你认识的人?”
“是我丈夫的同事,那位小姐今年二十九岁,单身,总是在拍拖,总是不长久。”
“所以你很担心,你丈夫跟那位小姐……”他不言而喻:“但是你做噩梦是这一段时间的事,以前没有。介不介意说给我听,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令你这么不安?”
“发生了很多事,”她皱着眉:“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了。有时我去参加他们的聚会,他们明明是不同专业,不同职业,但还是很有共同语言,他们谈天的时候,那种气氛……”
周奕霏在方医生这里说了很多,像是倒垃圾一样的吐露了出来。
当然,也是有选择的吐露,今天她主要说的,是她的丈夫和那位小姐的事情,这令她一个自信十足的妻子,一个独立女性感到很不安,无措。
方医生也很专业,他没有站在任何立场上说她的想法有什么问题,或者去跟她讨论怀疑自己的丈夫究竟对不对,而是单纯的引导她,吐露自己的心事和情绪。
他们聊了很久,录音设备一直在启动着,这是最开始方医生经过她允许才录下的。
很多心理医生都会这么做,一方面是帮助医生更进一步理解病人的问题,一方面在长时间过后,如果病人需要,也可以让病人听,感受到治疗前和治疗后的变化。
因为她预约的时间是比较晚的时间,按照行程表,周奕霏可以说是诊所今天最后一个客人,但是方医生人很好,看她聊的兴起,也并没有打断她。
作为一个配合的病人,周奕霏跟他越好下一次的治疗时间。她是一个忙碌的人,并不打算每天都来,方医生也很赞同。他们商量过后,决定按照一周两到三次的节奏来治疗。
今天周奕霏没有开车,方医生甚至帮她打电话叫了计程车,送她上车再离开。
他真的是一个人很好又很体贴的医生,难怪钟学心历届男友里,跟他谈恋爱的时间最久。
尽管按时间来说,他现在还不知道钟学心是谁。
周奕霏笑了,全然没有诊所里的惶惶不安。
她当然不会不安,已经死过一次,难道还会为这点事情不安?
提起死,总是会想起困扰她的梦,也总是会想起杀她的那个人。
刚回来那一天,周奕霏就很想找机会告发那个人,她知道那个人在哪间报社,三年前的话要么已经升上了副总编辑,要么就还是一个普通编辑。
但是她最终没有那么做。
据她所知,那个人目前为止没有做过任何可以露出破绽的事情,他还没有杀过人,她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死在他手上的。而他真正想杀的钟学心,却始终半点事都没有。
周奕霏一向不承认自己是个怨天尤人的人,她能够有现在的成就,都是她通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就算真的有人过的比她好,她也不会嫉妒,因为她很清楚,自己会变得更好。
——然而在死后的某一刻,她真的冒出了怨恨的情绪。钟学心,永远都是比她幸运的那一个,她的老公女儿,甚至身家性命,全都变成了她的。她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怨?
只不过她现在不再怨恨了,她回到了三年前,一切都没有发生。
作为一个成熟理智的人,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她周奕霏能够在内心与钟学心和解,因为站在钟学心的立场上,钟学心自己确实很无辜。
但她不能原谅那个杀了她的杀人凶手,哪怕他现在还不是杀人犯。
真正杀人埋尸的是他的父亲,那个残疾人,同样是个心理变·态。
现在告发,坐牢的只会是他的父亲,而他不会有半点事。这怎么能行?
她不会让杀了她的人好过的,只是她暂时还没想到怎么做。他现在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没有风吹草动,他不会贸然做出暴露自己的事。
还有时间,她会好好想出一个办法的,最基本的,也要想出一个不会被人怀疑的理由。
涉及到案子的时候,国栋会变成世界上最敏锐的人,她一定不能轻举妄动。
从出租车下来回到家,一切就轻松多了,换过鞋子和衣服,一家老小都在等着她吃饭。
家里的饭菜大多数时候都是芸姐做的,周奕霏并不会做饭,布国栋也差不多,比较会做的是布顺兴。却也都是简单到极点的饭菜,实在不适合老的老小的小,全家一起长时间的吃。
芸姐是小时工,也是家里的老人,做生不如做熟,几年的时间,大家彼此都习惯了。
布国栋没有提起心理医生的事,他知道Eva一向要强,不喜欢露出一点脆弱或缺点。尤其是在女儿雯雯面前,她永远都是最优秀,最值得崇拜和尊敬的妈咪。
令人意外的是,这件事是周奕霏自己提起来的。
“方医生是临床心理学注册心理学家,还是临床心理学硕士,”她笑眯眯的,带着难得的轻松惬意:“那间诊所在尖沙咀,家具装修看起来都很舒服的。有个装饰灯很漂亮,造型也很别致,我问过方医生在哪里买的了。国栋啊,找一天我们一起去买来给阿爸。我之前就觉得他房间的床头灯太闪了,对眼睛不好。”
“啊,Eva真是孝顺,去看心理医生都不忘记给我看灯。”布顺兴兴高采烈。
“好啊,”布国栋答得很爽快,还玩笑道:“唉,看来我哪天也应该找些东西研究一下哪里有问题,好让人家也给我看什么东西好,值得买。”
周奕霏笑言:“好啊,你是法证,记得仔细找找。”
雯雯也凑热闹:“我也要找,我也要找!”
“你也要找?”她宠溺的点点女儿的额头:“你个贪心妹。”
布嘉雯傲娇的一扬脖子,笑着把没吃完的饭菜接着吃下去。
饭桌上的气氛如此的欢乐,布国栋和布顺兴担忧的心也放下来许多,周奕霏最近的精神实在是不好,现在能这样玩笑又开心,那个心理医生大概真的起了不少作用。
布国栋比父亲懂得更多,两人回房后他也问得更详细:“你真的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