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月拉她,笑道:“这又不是咱们家里,不过暂住着罢了,姑娘住这院子一日,咱们尽力叫姑娘舒坦一日就是了。等回去咱们自己家,姑娘就是把家里亭台楼阁的名儿改上一千遍,老爷也只有喜欢的。”又小声儿嘱咐桃月:“况且老太太发了话,姑娘总得应着,这一出闹得姑娘本来就想家,你可不许再说这些话招姑娘伤心了!”
桃月总不及杏月全面,听她说才想到这里,忙自己捂住嘴连连点头。
这日,贾母见风和日丽,天公作美,便命众姊妹给眉寿苑重新拟联题额。这院子,黛玉是主人,少不得招待一番。
贾母兴致颇好,竟也有游兴,林黛玉亲自引进来,送贾母上座,又亲捧来茶奉给贾母。王夫人坐在下首,细细打量这厅上的摆设布置,笑道:“姑娘这里倒雅致精巧,很会收拾。”
下人进上好茶,黛玉仍旧亲捧与王夫人,黛玉抿嘴一笑:“才和嬷嬷学着收拾屋子,太太偏着我了。”
凤姐就笑道:“太太才不是偏着自家甥女呢,实在是你这里好,又大方又精致。不像我,不会弄这些,好东西都叫我摆坏了。跟妹妹比,我越发该打发到马棚里去住了。”又奉承贾母:“若说回收拾屋子,咱们老祖宗才是行家里手!我才嫁给琏二时,老祖宗瞧我那屋子看不过眼,点拨了两句。我照着拾掇了,谁知你二哥哥回来,赞上天去,只说比起这个,原来都委屈他睡的马圈,气得我两顿饭没吃……只是我这几年越发不入老祖宗的眼了,再没提点过我。好祖宗,如今在林妹妹这里,你好歹应承我一回,教我摆弄摆弄我那屋子,也是疼你孙子的意思。”
话说的王夫人都撑不住笑了,贾母指着凤姐佯怒道:“哪里是看上我会收拾屋子了,分明是打着我那几件梯己的主意。一个宝玉,一个你,真真是天魔星,我那几件东西,经了你俩的眼,一准没了。说罢,又看上什么了,我耳朵里听听,都收拾收拾给我这几个丫头送来。”
探春笑道:“风姐姐看上的多了,老太太若依她,咱们几个的屋子里那博古架上都得满登登的,这哪里是布置屋子,分明是当库房使了,可还有什么意思呢。”
正说笑,外头人回说:“姨太太来了。”
薛姨妈进来,黛玉忙让座,大家各自归座。只听薛姨妈道:“今儿老太太这样高兴,叫我好找。今年的秋白露新上来,我才得了,正要请老太太品评品评,谁知那边的丫头说您过这里来了。”
贾母笑道:“我才说‘春水秋香’,正想着秋茶的香气呢,不想姨太太就来请我了。我这老厌物,还有些口服的。”
薛姨妈又向黛玉道:“我不吃茶了,才在家用了,姑娘不用倒了。”杏月嘴角微抿,仍旧用官窑小盖钟奉上茶去。
说笑一会,贾母因道:“你们姊妹们自去各处游逛罢,不必紧着我们。只有一样,若今日想不出个好名儿来,我可不依。”
二位嬷嬷留下陪贾母说话,黛玉和众姊妹并宝玉一齐出来。宝玉今日又没去学里,原是拿着贾母‘帮你妹妹想个好名字’的话儿当圣旨搪塞贾政,贾政极看不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却一时也没法子。无奈把火压在心里,只等着以后寻着由头狠狠整治他一回。
“好妹妹,好不容易你回来了。偏因着我上学,越发难见着你了。”贾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超逸了,不觉得上前要来拉她的手说话,一时把湘云、宝钗都冷落了。
宝钗笑着四处打量风景,湘云却冷笑道:“可再休提‘上学’两字,前儿你那个小幺儿在学堂里大闹了一场,幸而老爷还不知道,若知道了,还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儿呢。”
宝玉忙转身作揖,央道:“千万在家别说这个,好妹妹,老爷也才自在几日,何苦为着我再叫他老人家生气……可恨那些须眉浊物,一味地针砭论政,老爷听得多了,也益发忧虑家国起来。殊不知朝廷受命于天,岂有错的,他们只图自己能邀名忠烈,全不顾朝廷颜面……”
这话说得,黛玉微微蹙眉:若在小时候儿,她不知世情,尚且还听的进去,思忖着也有二三分道理;可自打母亲去后,她只剩父亲,不自觉的开始关注时局邸报,才深深觉察到这太平盛世底下的不安稳。宝玉在这里高谈阔论,是因他华服在身、珍馐入口,却不知一场风雨就能使成千上万百姓流离失所,父亲那般呕心沥血,不就是因为朝廷银库空空,连赈灾的银子都东拆西补么。
“天底下多少好官儿,安民济世,镇抚一方,二哥哥这话岂不叫人心寒!二哥哥志不在此,有魏晋名士之风,这是二哥哥的好处。可男儿立世,达则兼济天下,亦未为不可。”黛玉想起父亲,直言道。
就连薛宝钗、史湘云都觉此话有理,只贾宝玉听了,失魂落魄的:“林妹妹,你以前从来不说这样的混账话!”
薛宝钗笑道:“原来这是‘混账话’么,你不喜仕途经济,可也不准别人愿意么,才说你如今长进了,可又这么着。”
倒是湘云,若有所思,一时看看宝玉,一时又瞅瞅黛玉和宝钗,心下自思道:二哥哥往日深敬她的,我再想不通因由,却原来为这个。罢,若二哥哥不喜欢,我以后不劝他便是,反正但凡旁人有的总不会少了他去……
袭人来送槟榔荷包,见贾宝玉脸色不好,忙拉他一旁劝道:“姊妹们一处,说说笑笑便罢了。你若认真同她们生气,岂不辜负了素日的情谊?况且你昨晚上高兴的那样,想出那些个好听别致的名儿来,此时不说,难道你忍心败坏了老太太的好兴致?”
史湘云看宝玉无精打采的,在石阶上笑道:“袭人姐姐也忒精心了,送的是什么?”
虽时下的年轻公子都常佩戴槟榔荷包,但贾政最厌这些个东西,说这都是浪荡子的玩意儿。袭人不敢叫人知道,只笑着回:“他一心给这院子想出个好名儿,昨晚上且用功了呢,谁知今早起来头疼鼻塞的。我送鼻烟过来,叫他嗅些痛打几个喷嚏出来,通了关窍罢。”说着,真就拿出一个山水人物的小指长的扁屏来,递与宝玉。
湘云笑道:“既这么着,心里定是有好的了。今儿必然要压过咱们去了。”
宝玉忙摆手:“昨晚上未见便胡乱作些儿,今日一观,都不妥当。”
宝玉知袭人不过借故来看他,就是那槟榔荷包亦是可有可无的,一时心里感激,一时又涌上来一股腻烦。只是他惯来捧着女孩的面子,当下接过来倒出一些在虎口上,嗅入鼻中,一股辛凉直入脑门儿,痛打了一个喷嚏才罢。
“好痛快!”宝玉一面任袭人给他擦拭眼泪,一面又觉方才的不快都随着去了,心情复又好起来。
宝钗笑道:“这个还罢了,有那外国进贡来的洋烟,那个酸辣才入劲儿呢。我那里正有,回去打发人给你们送去。”
宝玉忙赶上来谢她不提。众人一处又喧腾热闹起来。
朱绣站在院中,远远听见看见,不觉得想,这贾宝玉还真是狗脾气,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况且那些个人,他一下赔笑这个,一下又奉承那个,就连跟着的丫头也不冷落,可当的好一个‘中央的空调’去。
众人早已走出去细看这处。
这处院落所在地势颇高,楼阁俱全,精致大气,远远看去,院落外尚有人高的层层山岩、玉树琼枝将其半环保其中,山岩侧面底下便是莲池,顺着山岩纹理细细雕出几阶石阶,近水的石阶上还吊有立柱,却是栓兰舟所用。
“岩岩仙佛家,殿塔罗翠坞”,黛玉一见之下,脑中便想起孔武仲的这句诗来。只是旁人未说,她便只做蹙眉深思状。
却听闻宝玉见那池水中浮着一层从别处吹来的桂花花瓣、又有兰舟精巧可爱,摇头晃脑吟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又自语道,“不妥不妥,此处却无桃树。”
三小姐探春笑道:“桃花坞虽不妥,但这坞字极好,此处临水,可巧院落又在四边如屏的花木深处,不若叫山蹊水坞!可好?”
薛宝钗摇头笑道:“太直白了些,且此处地势虽高些,却没有山。林妹妹,你可想到了?”
黛玉抿嘴一笑:“罗翠坞可好?”
宝钗点头笑说:“极妥!”
宝玉听闻,已忍不住笑道:“既是罗翠坞,那楹联莫若‘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极妙。”
宝钗便问何出,湘云只摇头连说不好。笑闹几句,宝钗便道:“这里头楹联提咏俱全,只有院门处紫藤垂缀烂漫,本无楹联,强拟反不美,不若只在小径前那大奇石上镌刻‘晴雪满竹,隔溪鱼舟’,岂不应景?”
众人都赞好,回禀了贾母,贾母亦欣然从之。
至晚,也在黛玉这里摆了饭,闹到二更天才回去。
贾宝玉见湘云今日不大说话,她向来有急才,回去时,忙携她的手问:“可是昨晚上没歇好,怎的恹恹的没精神。你若想着好的,趁那匾额未做,说出来我告诉老太太去。”
史湘云心里确实不大自在,这院子她又不住,来凑这个热闹也无趣的很,故才只是听别人说罢了。见宝玉问,本想说‘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人收拾出一个院落来,我捡着自己爱的尽情改了。这会子犯不上蹭着别人的东西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