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怎么做?阿生读书强于我,但我也有强于阿生的地方。外人说什么有什么要紧?我就要因他们伤害阿生吗?”曹操将水果茶一饮而尽,“阿生是不会害我的。”
“阿兄说得对,阿兄也是不会害我的。”
“哈哈哈哈哈——”曹腾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双胞胎的陶杯,“给他们满上。”他又跟曹嵩说:“阿丁给你生了两个好孩子。”
曹嵩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和惭愧。
“阿嵩,你现在再说说,此事中各人的得失。”
曹嵩恭恭敬敬作揖:“梁不疑主动隐居,是为大局考虑;大将军当机立断斩除内部分裂之势,也是以力压巧。只是,这都不是上上策。”
曹腾总结道:“上上策,是家族团结,兄弟一心。”
“我与阿生便是一心。”
“你且别得意。如果外人说三郎,或是五郎贤于你和二郎,你又当如何?”
曹操脸皱成包子样,他挣扎了许久,才说:“我该从现在起,就对他们好一些?”
阿生因为知道历史所以坦然极了:“得势不骄躁,失势不羞愤,与其盯着祖先留下的基业,不如向外开创。”
话说到这个地步今天的人情课才算是能够结课了。曹嵩喝了茶就告退了,留下阿生和哥哥握起毛笔学识字课。
第25章 野孩子
“是婢子失职,竟然闹到了主人跟前。”丁针和育婴堂管事一并跪在廊下请罪。北风呼啸,她们却只穿着单衣,身体在灰暗的冬日背景下微微轻颤。
阿生捧着匠艾新做的小手炉。“哦。”
与丁针她们隔开几步远,跪着一个少年,同样是单薄的衣衫,但他却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温度,一动不动仿佛顽石。阿生给育婴堂儿童统一发的狗皮袄已经不见了。
“先喝热水吧。喝完再说。”
颜文带着小婢女,给每人端来一碗热水,水汽温暖了方寸土地。
“婢子有错,婢子不敢。”
“喝吧。冻病了更加给我添麻烦。”
两名妇女这才朝阿生拜了拜,捧起陶碗喝水。冬季的别院里新起了高炉,里头实验烧制的陶器比别家都要光滑细腻,还带有天然形成的色彩和花纹。这种介于陶器和瓷器之间的不稳定半成品,在丁针和管事看来就是价格不菲的艺术品,捧着喝水都战战兢兢,与有荣焉。
颜文亲自端了水碗给那个少年。
他抬头,露出左眼底下的一道疤,还有掩饰不住的诧异神情。他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也能有热水喝。
阿生用一种冷漠的神情观察他。这个少年看上去没有十岁也有八九岁了,一看就是在龙蛇混杂的街道上混了几年的乞儿。这种人其实不好用,要说学习,稍微晚了一点,错过了最佳的开蒙时间,除非特别刻苦或者特别有天分,不然是很难学成技术人员的。另一方面,说好听点是沾染了江湖义气,说难听点就是道德水准已经被艰难生活拉低了,偷砸抢杀混过来的,很难再受到约束。
“刚刚都是管事在说话,我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所以现在轮到你自己说。你的皮袄去哪里了?”
少年抿唇,将热水喝尽,将陶碗还给颜文。“我在城中有旧识,天冷了,他们没衣服穿,所以我将皮袄给他们了。”说话倒是一点都不胆怯,也没有谄媚的神色。
阿生点头。“《新规》第四条,会背吗?”
少年放在泥地上的手一下子攥紧了,把头低了下来:“主家所供应的一切物资,包括衣食住行用,不得私自给予外人。若有遗失或不得已的赠予,需要主动向管事上报。反之,不得私自向外人索要任何财物,若有不得已的借用,同样需要主动上报并待日后等价归还。”
“背得不错,《新规》第五条?”
“凡亲朋有难,或为人所挟持,或犯法乱纪,或穷困破家,诸如种种,上报主家再行救助,不可擅作主张。以此为由叛主或违背其他家规者,罪加一等。”
阿生摸摸手炉上细腻的镂空鸭子铜雕,匠艾又炫技了,大约是艺术之魂憋得难受。她其实有些心不在焉,孤儿违规和故交亲人见面或者私相授受,这半年里发生得太多了,丁针她们都有了一套熟练的应对措施了。因此被育婴堂赶出去的人也不在少数,但还是每个月都有新人再犯。
说到底是她和这个社会之间的理念冲突。
少年将皮袄赠给穷困中的朋友,道德上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在此时是受人褒奖的,仁、孝、善。但站在阿生的立场上,他们这是在慷他人之慨,是在拿慈善当冤大头成就自己的名声。
如果她赞成少年的做法,又不能看他在这个冬天冻死,就得给他第二件皮袄。然后他又会将第二件皮袄送出去。再有第三件、第四件……直到他所有的朋友都有冬衣穿。他那些朋友若是讲义气,还要再资助别的穷朋友,穷朋友再有穷朋友。如此,就是个无底洞。若是育婴堂中人人效仿,她即便富可敌国都不够他们讲义气的。
所以,只能严惩。如果一开始不能杀鸡儆猴,育婴堂就会成为一个大窟窿,哗啦啦地给东汉的人情网络漏血。
这种事情可能短时间内禁绝不了,她能做的,就是将这种不愿意遵守新规则、与外界牵扯过多的人淘汰在她的圈子之外。
“是你申请帮助朋友之后,管事没有受理吗?”
少年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去,咬着腮帮子不说话。
“你们每十日就能直接给我写信求援,我没有收到你或者你让人代写的信。是信件遗失了吗?被扣押了吗?”
“……”
“你新来不久,可能识字不多。那是大家都拒绝帮你写信吗?”
“……”
阿生眨眨眼:“你没有写信向我求助,也没有向管事申请,对吗?”
“……对。”
小女孩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轻描淡写:“你是不是觉得不服气呀?救人就救了,救人有错吗?为什么还要有这么麻烦的流程?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没有上报就要遭受惩罚?”
少年猛地将头抬起,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阿生依旧俯视,从眼神到表情都没有一丝波澜:“我来告诉你,因为,即便你穿着我给的衣服,吃着我给的食物,被我的房子和我给予的温暖所保护,你内心深处却依旧不相信我会帮你。你依旧不相信这个集体会帮你。”
庭院里静的可怕,连鸟雀都仿佛被冬日吓跑了。只有阿生稚嫩的声音带着惆怅。“你一个人能帮什么呢?一件冬衣?没有冬衣的人家能有足够的食物吗?不会遭遇盘剥和抢掠吗?你帮得了今年帮得了明年吗?你明明知道,我能做的比你更多,集体能做的比个人更多,但是,”她轻笑一声,“你们呀,就从来没想过要通过遵守规则的方式去解决问题。那即便把规则背得滚瓜烂熟,又有什么用呢?我费心定下种种制度来保障你们的权益,又有什么用呢?”
少年猛地将头磕到被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是我错了……是我……辜负了小郎君的善心……”
他在哭。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被毒打的时候没有,挨饿受冻的时候没有,小伙伴接连死在身边的时候也没有。本该稚嫩的心被一个又一个的寒冬冻成愤世嫉俗的坚冰,只剩下羞愧能够让它流泪。
阿生问丁针:“按照规定,他这样的要怎么罚?”
“廿七是初犯,但按家规多罚一等。当通报全员,罚十日鸡蛋,扫一月溷厕,再弥补丢失物品的双倍损失。”
“丢失的是狗皮袄。”
“婢子等商定的结果,是让他扫完溷厕后去狗舍打一年下手。但狗舍主管是曹九,这事还需要主人跟小大郎君商议。”
曹九是祖父补给吉利小哥哥的护院之一,不是阿生的下属。因为他明年要开始学御射,因而狗舍和马厩现在就要开始安排。随着双胞胎渐渐长大,阿生和曹操开始瓜分东郊别院的产权和奴仆,车马护院田地这些传统的大多归了曹操,育婴堂妇医堂养鸡场和匠艾的实验作坊,则被阿生拿走了。
虽然各自划分地盘,但双方还是有十分密切的人员往来的。让廿七去狗舍做义工不算什么,她也没什么想驳斥的念头。
“史氏,你主管家规赏罚,丁针所言合适吗?”
阿生已经很久没叫史氏“史家阿母”了,她现在不在双胞胎院子里了,转而担任饭点时分考察家规的工作。这个人权利欲重、忠心有余而机变不足,也就适合这个耀武扬威专门挑刺的岗位了。
史氏挑了半天没挑出丁针的错来,板着脸说:“还算合乎小郎君的规矩。”
阿生又问院子里的人:“这个处罚,跟你们所了解的家规和新规可有不符?”
上到颜文洛迟,下到粗使婢女,都屈膝摇头:“没有不妥。”
阿生这才转回到廿七身上:“丁针所言的处罚,你有不服吗?”
廿七已经止住了眼泪,但还跪在地上:“愿领罚,无不服。”
“嗯,那就这样吧。”阿生挥挥手,示意大家散了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