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他笑着从背后托起我的手,摆出一个八字,然后,啪。“笙笙,我教你打枪。我们可是大院长大的孩子,不会打枪怎么行呢?”你看,他再怎么痛恨爸爸,再怎么染发斗殴惹是生非,再怎么花天酒地无法无天,也都承认自己是军队的娃。
后来,就是三战。围绕着新旧能源生产国之间爆发的武装冲突,世界各国纷纷站队。
国内的氛围很浮躁,年轻人们似乎挺激动的,这大约是好几百年来,第一次有大规模出国作战的事情发生。“不是被动防御,而是主动争取国家利益。”他们都这么说,然后投军的人数一度爆满。
我那个时候正在医科上大五,已经确定保研了,硕博连读;保研单位是军医院下属的研究院。是的,我就像一个再正经不过的军人家的女孩儿一样,军装外面套着白大褂。
大约是暑假的某一天,哥哥又和爸爸爆发了争吵。
“你TM竟然不敢把自己的儿子送上战场,你TM竟然压我的参军表,这叫侵犯公民权利!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哥哥拍着桌子吼。
那个男人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说真的,我从未见过那么可怕的表情。
就跟曾经经历过的许多次一样,我站在门后等待他们吵完。哥哥最终还是走了。临走前,他嬉笑着捏我的脸蛋,说他破解了军用通信频道密码,可以直接给我打视频。
我们后来确实通过很多次视频,聊些军队伙食好不好吃,X城炎热与否的琐事。但从传统意义上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战场失踪,通知家属。
妈妈当场就晕过去了,最后还是我去领回了哥哥的行李。生活用品简单到可怕,奖章却数不胜数。这把老式狙击枪就是那个时候由他的战友交给我的,许多结构都已经损坏了,包括瞄准镜和撞针,也就是说,几乎报废到无法使用。
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来修好它,一点点淘零件,一点点替换。然后,我报名参加了X城的医疗队。X城是后勤大本营,永远缺医生。
我不相信他死了,直到今天我都怀抱着希望。如果他还活着,我希望他因为受伤被送到X城的时候,不会因为手术台旁缺人手而感受到绝望。
我很努力地工作,直到最后一天来临。敌军突袭了X城。
后面的事我想你大约是知道的。那是我第一次杀人,鲜血淋漓,手指都因为扣动扳机而麻木了,但好在,我还记得给自己留一枚□□。
我第一天达到X城的时候,带队的老医生这么跟我们说:“你们有些人首先是医生,然后是军人;有些人首先是军人,然后是医生。但无论你是哪一类,我希望你是医生的时候,能够恪尽职守。”
我一直恪尽职守,但我不属于上面任何一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突然明了,我首先是一个政治人物,然后才是一个医生。
我的同事们可以成为俘虏,可以接受国际法保护,可以等待交换和赎回,但我不可以。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女儿,我是大院的孩子,一旦我的身份曝光,会让那些在我小时候抱过我的叔叔阿姨付出不必要的代价,会给本来就日渐低落的国内民心带去不必要的困惑。
似乎扯远了。
总之,我很感谢你把我哥哥的枪带给我,这是三十八年来最好的礼物。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够,也愿意帮我做到的话,我希望你能将我哥哥送回到爸爸妈妈身边。
我没有更多愿望了。
当然,奇迹不能降临我也没有怨言,我也从来没把希望寄托给神明,我只是,想到了爸爸挺直的脊背,还有增多的白发。再世为人后,我越来越像他。
我看见人像了,透过夜视仪。一共十五个,是我的目标。
那就聊到这里吧。
我现在趴在梁父山的一块山岩上,架着我哥哥的枪。我哥哥是王牌狙击手,他的手很稳的。我也是。
第174章 承运
月亮落下好一会儿了,天上的寒星才亮起来,或者说,人类的眼睛才能够习惯更黑暗的环境。郭嘉能够看见被夜风吹落的大把大把的树叶,也看清了地面上渐渐凝固起来的鲜血。
一个单薄的人影站在反光的血泊中央,身穿古怪的铠甲,用一根同样古怪的圆管对准他。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武器,但郭嘉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冻住了,汗毛倒竖,大脑中全是尖利的呼啸声。
他当然认得这张脸,他曾无数次在学宫神圣的高台上见过这张脸,也曾无数次在田间地头、在药铺医堂见过这张脸。这张脸永远是悲天悯人、平等包容、坦诚和善,简直是最光辉无瑕的神明在这个世界上的投影。
但现在完全不同!
那个曾经完美的神明站在荒芜的山林中,脚踏鲜血,面无表情,眸黑无光,仿佛被她注视的一切都是早就注定的死物。
我看见了神明背面的邪魔。稀疏而冰冷的星辉之下,郭嘉无法克制住自己打颤的牙齿。死亡的危机感是如此清晰,让他连逃跑的念头都无法升起。
然后女子的表情松动了。
“啊……是奉孝啊……”
杀意消退了,郭嘉顾不上摸头上的冷汗,先行礼:“嘉,嘉拜见——”
“能劳烦你帮我搬一下尸体吗?”
啊?
“快。”
啊?
两刻钟后,郭嘉吃力地拉着一具尸体的脚,往山岩前的空地上拖。“呼,呼——”他累得大喘气,“十五,这就是最后一具了。呼——”
总算到达了目的地,郭嘉松手,让尸体的脚直接砸在落叶上,然后一手扶着腰“哎呦哎呦”叫了两声。他抬眼看看靠在一颗枯树上不为所动的阿生,小心翼翼地试探:“您不会还要我挖坑埋了他们吧?您行行好,咱们用火烧的成不?”
阿生此时身上的戾气已经退去不少,她抱着狙击枪,说话的声音也有了往常那种平和的感觉:“我记得很早以前在许县的时候,你就问过我,世上有活着的圣人吗。”
“嘉——”
“你是对的。在高台之上受人顶礼膜拜的,不是圣人,只是一个心怀恐惧的引路人。”阿生朝前走了两步,走到所有尸体的正中央。她似乎走得很费劲,伴随着步伐传来机械轻微的摩擦声。然后她伸出手。
郭嘉眼睁睁地看着十五具尸身在星空下慢慢虚化,他不可置信地揉揉眼,再抬眼看时,地上哪还有什么尸体,要不是渗入鲜血的泥土比别处颜色更深一些,他简直要怀疑刚刚看到的修罗场是自己的一场梦境了。
郭嘉是个不信怪力乱神的,这下可吓得不轻,他跟见鬼似的指向阿生:“你,你你你……”然而紧接着他就发现,阿生的武器连同那身奇怪的盔甲都不见了。
仲华公身上就穿着一套白色的单衣单裤,风吹开她散落的黑发,露出她左肩上的一道巨大的伤口,一直向下贯穿胸口。鲜血以极为吓人的速度在白色布料上扩散开来。
“你受了重伤!”郭嘉下意识地一步跨上去,扶住女子摇摇欲坠的身体。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一直到刚才为止,是那具古怪的盔甲在支撑她。
“这是张飞的斧子留下的伤口吧?”郭嘉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说实话,就算是在阵前面对瞬息万变的斗法,也没有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来得诡异而难以掌控。
阿生半合上眼,露出笑容,细小的气音在郭嘉耳边响起:“你是对的,我不是圣人。所以……”
郭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即将被坑的预感非常清晰,但更多的是一种安全感,那种知晓了常人难以碰触的真相后的安全感。
“……善后就劳烦你了。”她彻底闭上眼,脱力的身体滑下去,宛如沉入泥沼。
阿生再度醒来的时候,是在颠簸的马车上。晨曦从布料的缝隙中透进来,显现出一种青色与浅金的过渡色。伤口已经简单包扎过了,但随着车板的颠簸,依旧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渗出来。
头脑昏昏沉沉的,而挂在胸口的空间玉佩简直灼热得要烫伤人。就算不进去阿生也能够想象出空间里的景象:水面被尸体染红,粉色一直蔓延到天际。也许还会有一个气急败坏的机械音在空气里疯狂叫着“警告!警告!生命体征已经达到临界点!任务即将失败!任务即将失败!”
这种无厘头的中二想象让她嘴角勾起一抹笑,随即牵动了她的伤口,引来一阵让人眼前发麻的痛楚。
真现实。
“水……”她开口,声音比自己想象得要轻多了。
但伴随着她的声音,马车戛然而止。然后是“咚”的一声双脚落地的声音,再然后,帘子被掀开了,露出郭嘉带着黑眼圈的脸。
“仲……仲华公,你坚持一下。”郭嘉将一个装水的陶碗递到阿生嘴边,不过他脸上悲伤的表情让阿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嘴实在发干,只怕是昏迷有好一段时间了,但胸前的伤口又无法允许她大口喝水。于是一个最简单的“喝”的动作,比起负重越野也不差多少了。
两辈子,她还真没有受过这么重的物理伤。
“去哪里?”喝完水,阿生的声音总算是清楚一些了。虽然身体还发飘,但能够头脑冷静地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