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江边,风越发冷,似乎水中散发着无尽的寒气。几块木板铺成的小码头边,就只有一艘随波摇晃的渡船。头戴红巾的船夫没有半点好脸色,或者说,他那张沟壑纵横的棕色面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但情况紧急,孙策也顾不上其他,连忙让母亲和两个弟弟先上船,一同上船的还有程普带两个士兵。
“人先走,马最后。”孙策说。
“我和孙郎殿后。”周瑜说。
他们一行大约有七八十人,来回至少运送六、七趟。若是袁术有追兵来,肯定是来不及的。
将领朱治单膝跪下请命道:“公子带人先行。我是丹阳郡孝廉,或可活命。”
孙策不从,周瑜也不从。韩当就一手夹一个小子跳上第二趟渡船,人将渡船挤得满满当当,仿佛下一秒就会翻船似的。冰冷的河水不时翻进来,把孙策的鞋袜都打湿了。
渔夫也是勇敢的人,最后袁军的喊杀声都到跟前了。他还回去运了第三趟。朱治到底没有就义成功,被士兵们拖上船了。还剩下三十几个没挤上船的士兵,铠甲一脱就跳水冬泳。
大约这是南方兵的特长,甚至连孙策的马都能泅水过江。当然因为江水太冷死伤无可避免,但总算是保留了大部分人手。
向前又奔袭了两个时辰,孙坚一行躲进巢湖附近的芦苇荡,这才停歇下来,小心翼翼地生了一处篝火,为在江水中冻伤的人取暖。
吴夫人给小儿子孙翊喂了一回奶,将部将和孙策周瑜叫到跟前。“如今已经离开舒县,今后将往何处?”
孙策咬牙:“杀父之仇,不报非人。”
吴夫人不施粉黛却有倾国之姿,应该说长相粗犷的孙坚能生出孙策这么帅的儿子,吴夫人的基因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但如今在寒风瑟瑟的芦苇荡中,美妇人脸上全是坚毅之色。
“你糊涂!”她一掌拍在长子的脑壳上,“没有命在,怎么报仇?如今我们被袁术追赶朝不保夕,你不想着何人可以依附,何处可以借兵,只凭一腔热血行事,真是,真是……”
周瑜连忙将这对母子隔开:“伯母,伯母想的都对。”
孙策仰头,望着渐渐昏暗下来的天空,左眼流下一道泪,但马上用袖口擦去了。“江都可以投靠吗?会稽可以投靠吗?”
“这些地方虽然有故交,但未必就敢和袁术兵戎相见。”舒县周氏就是一个例子。
孙策低头:“那就只有袁绍了。人人都知道袁氏兄弟水火不容。”
周围一圈长辈,从吴夫人到孙坚的几名大将,都没有说话。许久,吴夫人才叹息:“只能北上了。”然而路途遥远,不知道能否平安抵达。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孙策和周瑜背靠在一起,裹着披风抵御寒冷。放晴了,稀疏的星辰点点散布在夜空上,寒光闪烁如同冰晶。
“我离家的时候,”周瑜先开口,“父亲给我取字,叫公瑾。”
孙策:“父亲死后母亲也给我取字了,叫伯符。”
两人侧身对视一眼,然后都笑了。“不就是北上吗?怕什么?”
一夜过去,朝阳从芦苇荡里升起。两个少年踩着被云霞映红的水面,捕来了几只水鸭子,拔毛开腹,做成烤肉。
“走走走。”孙策举起烤鸭子,“去孝敬母亲。”
经过一夜露宿的周瑜有些狼狈,但还是就着水面洗手束发。“这就来。”
就在这时,芦苇丛里响起一个陌生的慵懒声调:“两位小公子真让人好找啊。”
周瑜悚然而惊,拔剑出鞘。孙策直接丢下烤鸭,也拔出剑,跟周瑜紧靠在一起。
枯黄的芦苇丛被扒开,后面走过来一队黑衣武士。明明是走在寂静的芦苇丛中,却连半点脚步声都没有,仿佛幽灵一般。
两个少年更加紧张。“尔、尔等何人?!”孙策喝道,但喊完就忍不住往营地那边看。不知道这个时候让母亲带着弟弟们逃跑,有没有可行性。
领头的黑衣人一步步上前,孙策和周瑜一步步后退。
最后,黑衣人掏出一份书信。
一份书信?!
“我等是豫州曹氏。孙公子与曹女郎有婚约,听闻孙家遭难,故特来营救。”
婚约?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孙策头脑还处于懵逼状态,周瑜却及时反应过来:“口说无凭,可有证据?”
黑衣人拉下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俊朗的面容。“有曹青州的书信在此。”
周瑜接过那信,入手就能感觉到这是用昂贵的纹花纸做成的信封。“你呆在这里,我们先回营地。”
曹操跟孙坚有书信往来,这是要回去对照笔迹了,黑衣人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两位请便。”
两个少年警惕地退走了。
“秦总管,”一个面上蒙黑布的手下凑上来,“那个偏瘦的孩子心眼多,要不要我跟上去看着?”
秦六摆摆手:“跑了就再追,在舒县呆了几个月,也不差这一会儿。”
主人说了,务必将孙策、孙权和周瑜带回辽东。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孙坚投靠袁术,袁术通过和平手段从孙坚手中获得玉玺,所以孙家一开始就跟袁绍曹操是敌对。
此处有魔改。
另外说一件恐怖的事情,我掐指一算,因为孙坚提前便当,导致孙尚香没来得及生出来……
第127章 定远
精致的马车转着它骨碌骨碌的车轮,带着两百人的家兵队伍,大摇大摆地越过丹阳郡、吴郡,一路向东,直到抵达会稽郡极东。
他们或者打出陆家的旗号,或者装成顾家的远亲,或者扮演朱家的旁支,演什么像什么,说起亲戚关系和各家隐秘来一套一套的,就连顾、陆、朱、张、全、贺等豪族的仆人也难辨真假。
“伯符未来的妻族不简单啊。”周瑜感叹,“曹氏本豫州布衣,兴于雒阳宫禁,却对江东豪族了如指掌。”
周瑜和孙策两个自诩半个成人了,一开始警惕了好几天,但见到马车是一路往东走,而不是袁术所在的西边,也就渐渐安心下来。
尤其是他们中途经过了吴郡钱塘县,那里是吴夫人的娘家。那名叫秦六的曹家家将还建议吴夫人回家探亲。吴夫人谢绝了:“不欲牵连家人。”况且她父母早亡,早就没多少亲人了。
秦六于是让谍部的小姑娘们采了几种钱塘县的香草,移栽到小陶盆里,送进马车里当摆件。但凡他想要刷好感度,还真能够做到细致入微。
果然,吴夫人承他的情,双方关系缓和下来,有些话也终于可以问出口了。
“敢问将军,我们是要前往青州吗?为何还要继续往东,再往前就是甬东,海中流放之地了。”她此时坐在遮风避雨的车厢里,怀中抱着熟睡的小孙翊,膝盖上靠着撒娇打滚的小孙权。她腿上盖着一条赭红色的羽绒被,又轻又暖。
秦六骑马,在半开的车窗外面回答:“夫人,如今中原战乱,我们从海上走。”
孙策表示难以理解:“海上多风浪,且无法辨明方向,还有搁浅的风险。”
“孙郎说得都对,但我们家不怕。”秦六勾起嘴角,“这条航线我们走了十八年,每年来往的航船超过五十班次。此次执勤的‘定远号’又是服役三年的大海船,稳得很。”
说大海船还是客气的了。“定远”、“致远”都是长度超过九十米的巨型楼船,排除底部的隔离舱外还能分成七层楼。当巨大的桅杆从荒芜的海岛后显示出容貌的时候,饶是见多识广的朱治都感觉到了震撼。
码头上架起一个宽木板拼成的斜坡,一直连到高高的甲板上。而穿着稀少的民夫,正在往船上运送淡水。数不清的水手,或者在桅杆顶部观测天气,或者在拉扯船帆,或者在水中检查船体,各司其职。
“夫人,孙郎,周郎,请吧。”秦六先让人将马车运上船,然后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小孙权眼睛都瞪大了:“我们……我们坐这个啊?”
“小郎君,我们就坐这个。”
“好……好高啊。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船。”他第一个跑上甲板,兴奋地冲母亲挥手。
孙权,get。秦六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夫人,这两日起了南风,天气也好。老船夫们都说适合出行。咱们顺风走,半个月就能抵达青州,从东莱转道辽东,也不过是再多三日航程。”
吴夫人转过身,正视秦六的眼睛:“将军,你究竟是何人的属下?曹孟德占据青州不过一年,根本来不及建造这般大船。”
“我是曹生曹仲华的家臣。”秦六挺直了脊背,“从前雒阳有曹氏神童,三岁辩三公,即为吾主。”
“我听说过。”吴夫人慢慢说,“十年前有《曹氏算术》流传海内,后又有《曹氏注经》名满天下,号为曹学。原来……”
“吾主隐居海外多年,海船众多。‘定远’虽然大了些,但也不值得惊讶。”
秦六装的这个逼,被孙家众人准确地接收到了。展示武力,炫耀财富,我们曹家有人有钱有技术,现在想收你们当小弟,你们怎么说?
“曹氏豪富,怎么就看上了我们小小的孙家?”吴夫人苦涩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