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绢门,脱鞋入屋,就看见曹吉利跪坐在几案后两眼发光。“如意,今天有豆腐脑吗?”
如意骄傲地抬起小下巴:“不光有豆腐脑,还有菘菜羊肉馅的白面包子。你快夸我。”
吉利捏她的脸:“如意如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如意一把拍掉哥哥作乱的手:“那你别吃我的呀。”
吉利不干了,死命揉阿生的脸。
阿生话都说不清:“煮……煮父……救我……呜呜呜呜……”
曹腾和吴氏的几案上已经摆上了豆腐脑和发面包子,这两样都是改良石磨后的产物,因为阿生还没有加上水力驱动,故而产量不高,只有主人家可以每日享用。
“吉利不要闹你二弟,开饭了。”
双胞胎这才分开,各自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安静地吃早饭。今天阿生心情好,给自己和哥哥每人一小碗豆腐脑和一个小包子尝鲜。在她的科学食谱中,小孩子不应该吃太多豆制品和盐。主要还是该吃鸡蛋、牛奶、淀粉和蔬菜。
“如意屋里的肉饼和豆花,做得越发好了。”曹腾吃饱喝足,跟阿生说,“今天是休沐,没课。你将这些吃食给你的父母也送去一份。”
吉利嚷嚷:“我也要去看母亲。”
“阿兄你还在病中呢。”如意笑嘻嘻,“你有什么要给母亲带的吗?”
“哦……那你将我新练的字带去吧。”
说到去看母亲,阿生的心情其实并不好。自从一个月前张氏生下了曹家三郎,丁氏就又焦虑上了。她是那种“虽然我很焦虑,但我不说我不说”的模样。阿生又不是傻的,怎么能不担心她?
丁氏的逻辑是这样的。
吉利得罪了梁家,将来的仕途就被斩去大半。阿生虽然称作二郎,但其实是个女孩子,打理家业还行,想走上官场是不可能的。即便是班昭那样世家出身的大才女,最多也是能够入宫讲学。那再算下来,就轮到张氏生的老三曹德了。曹嵩喜欢张氏,连带着也喜欢曹德,一满月就取了大名,没准将来就让曹德入仕了。
如果她不能生个嫡子挤到曹德前面……
如果她后面生的都是女儿……
那就要指望殷氏的肚子了。殷氏地位比张氏低得多,她就得把殷氏生的儿子假作嫡子养在自己膝下……
殷氏……殷氏……乳母已经在她耳边说了好几回去母留子的话了,但殷氏从小就跟随她,她也下不去那个手啊……
再者,万一她和殷氏都生了女儿……
丁氏想得太多的后果,就是变得阴晴不定。
上一秒她还拉着殷氏的手哭“我和你两个必须得生下一个小郎君啊”,下一秒就拿阴测测的目光看殷氏,骂她“低贱”,让她干粗活,再下一秒就又心疼上殷氏了。反复无常。
阿生进母亲院子的时候,就看到殷氏挺着个大肚子在院子里捡枯枝树叶,她连忙让旁边的婢女把殷氏扶起来。
“小二郎君。”
“母亲心中郁郁,迁怒于你,让你受委屈了。”
殷氏低头,看上去是在垂泪。“婢子恨不能今天就将这孩子生下来。”
阿生叹气:“要不我跟祖母说,将你迁出来?”
“不行!这样主母的脸面往哪儿放呢?”殷氏脸色煞白,急忙擦干净眼泪,“婢子贱命,能够让主母宽心就是我的用处,不值得小二郎君费心。”
得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管不了。
第13章 父亲
阿生第一次踏入父亲的院子。
小道两边种植着松柏这样的常青树,不高,但是秀气中带着男主人特有的冷硬。风格在府中独树一帜。阿生突然有些醒悟到爷爷让她到这里来的原因了。曹嵩固然是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职责,但她和哥哥也没有主动亲近过这个父亲。
对于老三曹德的出生,爷爷并没有嘴上说的那么不在意。他也在怕曹嵩将来嫡庶不分,这才派了阿生来和父亲改善关系。
曹嵩这个父亲啊,太平常了,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除了政治眼光比较短、宠爱妾室这两点之外,阿生再也找不出什么生动具体的印象来了。然而这两点,都不是什么好印象。
父亲的书房比较乱。
架子上和桌案上都是木板、刻刀、竹简之类的东西,再加上采光没有梅园那么好,看上去就比较简陋。香炉和烛台都是铜做的,偏偏还立着一个镶金戴玉的多宝架,在角落里闪闪发光。
……
破坏整体风格了啊喂。
曹嵩从案几后面抬头,就看到一个三头身的小豆丁站在门口好奇地往里看。他僵了一下,然而面对那张和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脸又说不出半句重话。
“如意,你怎么来了?”
阿生露齿一笑:“给父亲送好吃的。”
“……端进来吧。”
于是阿生登堂入室。曹嵩随手在桌上弄出一片空地,用来放铜质的餐具。一盘六个小包子,一碗白嫩嫩的豆腐脑,还有几碟调料:醋、酱和糖浆。
阿生笑嘻嘻地爬到父亲腿上,指着调料说:“豆花,有人爱吃咸口的,有人爱吃甜口的。我不知道父亲的口味,所以酱和柘浆都带了。醋汁是新出的,我改了下曲方,父亲看是不是比原先的要清亮?沾包子吃最好了。”
曹嵩的上半身都是僵硬的。他还没有抱着孩子吃过饭,虽然他常见阿生坐曹腾腿上撒娇,但见得再多都比不上实践一次。他拿左手扶住自家老二的背,防止她摔,右手拿筷子夹了个小肉包,沾醋咬了一口。
“不光清亮,还香。比邓家的醋还好。”
邓家,大约是个有名的世家吧。
曹嵩两口将第一个包子吃完了,夹起第二个喂阿生。阿生连忙捂嘴:“我在祖父那里吃过了。”
曹嵩:“吃!你一向吃得少。你看看你,再看看你阿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看着差了两岁不止。”
阿生心说,我心理上是成年人,吃个八分饱就停了,哪像吉利小哥哥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不撑饱不停嘴。但她怎么敌得过曹嵩的力气,嘴里已经被塞满了面,不得已,阿生只好咬了一口。包子去了四分之一,带油的肉汁从嘴角淌下来,急得她“呜呜呜”叫。
小女儿出丑,曹嵩反而放松了,找了个空碟子将剩下的大半个包子放下。“记着啊,这个是你的,等会儿要吃完。”任凭肉汁弄脏了阿生的衣襟也不管,拿糖浆拌了豆腐脑开始喝。
阿生好不容易将嘴里的肉和面咽下去。“父亲是甜党啊,母亲倒是咸党。”
曹嵩冷笑一声:“她哪有什么喜好,觉得柘浆昂贵奢靡罢了。吃饧就吃得欢畅了。”
柘浆,就是糖浆,南方甘蔗榨汁煮沸后的产物,颜色质感都像半成品的红糖。阿生在库房发现甘蔗后就向祖父打听,才知道糖浆这种东西在这个时代是顶级奢侈品,数量稀少有价无市,曹家的糖浆都是因为费亭侯这个爵位才能够从贡品中分得一小部分。阿生到来之前,大家都直接糖浆泡水喝甜水,这两个月才开始将糖浆作为一种调味料。
自然是有人不适应的,比如丁氏,她觉得豆腐脑中加蔗糖比豆腐脑中撒金粉还要过分。甜的明明可以用蜂蜜替代啊,虽然蜂蜜也是奢侈品,但好歹大部分有钱人都吃得起。然而阿生坚定地制止了她,蜂蜜和豆制品同食容易拉肚子。
曹嵩喝完了豆腐脑,一本满足,继续给阿生喂包子吃。阿生心里则在给这个父亲作新的评估:
曹嵩每次出现在公共场合总是毕恭毕敬,循规蹈矩,看上去跟丁氏一样拘谨,但其实私底下是一个喜欢享受不拘小节的人,也难怪和丁氏过不到一块儿去。但他不是个心硬的人,从那天他怕伤到丁氏的肚子,即便盛怒也只好让丁氏死死抱着大腿的时候阿生就看出来了。说曹嵩铁石心肠残害嫡妻嫡子,或者阴谋诡计面甜心苦,那都是扯淡。
好,谈不上;坏,也谈不上。就是这样一个人。
点心吃完了,可以聊聊正事。阿生还是想聊聊正事的,她想知道父亲这个未来的大家长对于女孩子过问朝政这件事的看法。
“母亲即将临盆,却坐立不安,我很担心。”
曹嵩皱眉,左手给阿生顺背,右手提笔写字。“她又怎么了?”
“府中有传言,说阿兄得罪了梁公子活不成了,我又是个女孩,将来爵位家产要落在三弟头上。所以母亲就非想要生个阿弟出来。”
曹嵩看上去也是快被丁氏弄得没脾气了:“原来她前几天找巫医就是为了求子啊,我差点以为家中要出巫蛊之祸,还骂了她一顿。”
“诶?”阿生低头琢磨,流言也好、跟曹嵩告状巫蛊也好,这里面要是没有张氏的手笔她是不信的。之前都平静,生了个儿子小动作就多起来了。
“如意,你回去跟你母亲说,让她别急,她还年轻,再生上两个嫡子都绰绰有余。”
阿生眨眨眼:“父亲为什么不亲自跟母亲说呢?”
曹嵩……曹嵩脸红了。
诶?
“胡闹。”阿生就看到她爹欲盖弥彰地发怒,“我忙着公务,哪有时间去照顾这些后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