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怔愣后，恩奇都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种承诺可不能随便对冥府之人许下，真理。”
“真理大人才没有随便。”
良心妖怪很不服气。
也许最开始只是冲动下说出口的。
将一个死去的人类从世界规则下夺走要过很多道程序，很是麻烦。如果恩奇都换个理由拒绝，久世真理说不定真的会嫌麻烦，收回前言。
可是不巧，恩奇都踩中了她的痛处，久世真理讨厌随便。
不想再多做解释了，小姑娘气哼哼地揪住少年的领口，也不等恩奇都反应，嘭地一下撞上他额头——
良心妖怪看起来肉嘟嘟的，额头却铁得很，灵魂状态的恩奇都竟被她撞出了泪花。他大脑发晕，眼冒金星，可等头不晕了，金星却没有消失——
真的是星星。
无数颗纯金色的、明亮的星辰排列成一队，在蓝到发黑的帷幕上发着相似又不同的光芒。灿烂而静谧，由近及远，一直没入到看不见的宇宙最深处，犹如一队归家的旅人，向着黯淡无光的窗户行进着。
“这里是我的记忆，让我看看——嗯！标号为Z8764的坟场。”
这是刚刚死去的良心妖怪化为的东西。
还没有成熟到能称得上一个宇宙，规则一片混乱，但是很漂亮。
这是除了学院世界，幼年的良心妖怪们唯一被允许到达的“其他世界——差不多就相当于人类清明祭祖了。
每只良心妖怪都只会死于无聊，不会因任何外界的“意外”亡故。死亡不过是最后一次选择而已，甚至那连死亡也不算，只是换了种生存形式。
所以作为后代的久世真理，完全没有觉得给别人展现祖先的坟场不好意思。
女孩的声音有些失真，恩奇都扭过头去，才发现她正悬空地盘腿坐着，有点得意地看着他，
“我小时候还挺喜欢到这里面逛的，好不好看？”
“如果你愿意跟我走的话，我还有很多很多的风景要给你看……”
“比如这两年新形成的M2688，背景是玫瑰色的，还没有诞生任何的法则，你可以捏着星星抖一抖，会有像巧克力豆一样的彩色小粒子四处飞溅——你知道巧克力吗？”
恩奇都下意识地摇头。
“你们人类都很喜欢！我可以带你去到对的时间，这样你就可以吃到了——”
久世真理还是第一次跟人类分享自己的记忆，听有经验的前辈们说，分享记忆的时候要慎重，若是操作失误可能造成严重后果。又一次冲动行事的真理注视着面色恍惚的绿色的亡魂，有些心虚地关心道：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不是。”
“那就是喜欢咯？”
“我……”
恩奇都学着小姑娘的样子，凭空盘起了腿，却不小心用力过度，翻了个身。
他在真理的帮助下坐稳了，露出有些惊奇、又有些害羞的笑容：
“我非常喜欢。”
“谢谢你，真理。”
真理对自己的安利效果非常满意，她已经在提前规划那九九八十一道人类复活申请程序该怎么应付过去了。
但是，恩奇都并不按常理出牌。
他温柔地注视着星星们列着队，越来越远，直到消失，然后说道：
“已经足够了，感谢你，真理。”
正在考虑跟那堆老头子低下头贿赂考官的真理“诶”地一声抬起头，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我是时候回去了。”
“……为什么啊？！”
真理无法理解：
“你要是觉得只看星星无聊的话，我还可以拜托他们死的时候有特色点，多造点生命体——用上你这个时代的剧本也可以哦！”
“并不是无聊。”
恩奇都苦恼地皱起眉，似乎在组织着语言，试图安抚有些发急的良心妖怪：
“这并不是真理的错，只是我的执拗而已。”
“诶？”
“我曾经筋疲力竭地倒在破碎的大地上，看了一整晚的星空。直到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有人像你一样，邀请我去看更高处的景色。”
恩奇都温和地诉说着，
“从接受他邀约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要陪伴在他身侧……就算最后是我先失约了，也不会再接受你的邀请。”
真理有些不服气，噘着嘴反驳：“人类的景色怎么可能有我的好看？”
恩奇都失笑道：“嗯，确实是些糟糕的景色，不及你的万分之一。”
“那——”
“可我与你的过去毫无关系，此刻的景色就算再美丽……也无法成为替代品。”
“那就和我一起创造未来啊！”动了真火的真理使劲拽住他的衣角。
“恩奇都的未来已经结束了。”
恩奇都静静地回道，安抚地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但我不久前才明白，天之锁的使命，直到死亡的那一刻才正式开始。而作为我长期不务正业的代价，看来得安分守己地多待一会，好让那位任性的王……再多看几眼人间。”
他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着久世真理无法理解的话语：
“回去吧。”
明明无法理解，真理却被恩奇都那极其人类的眸光所慑，忘了反驳的言语。
“真理的邀请，一定有比我更值得的人去接受。”
他轻柔地抚过女孩的眼角，用一种了然又悲哀的语气，仿佛看向真理记忆的深处：
“你也是有约定的人呀。”
——只是忘了罢了。
那是些被丢弃的、被遗忘的记忆，让无意旁观的恩奇都感到深深的可惜。
第28章 良心三口
在从久世真理的心象世界回到冥府后，恩奇都的身边变得安静了不少。
一路唧唧呱呱不停的良心妖怪似乎受了不小的打击，情绪消沉，话变少了，体重也不断下降。
在恩奇都又一次赶走眷恋生气绕着真理转的亡魂后，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他，道：
“要是恩奇都也如此贪婪就好了。”
“大概是因为我比他们富足吧。”
恩奇都不在意地回道。
冥府也有阶级，像恩奇都这种有个有钱好朋友帮忙贿赂的，当然过得不错，那种没有子嗣的亡魂就很惨了。
他想了想，又开玩笑似的补上一句：
“虽说现在很淡定了，当初也因为怕死和别人抱头痛哭呢。”
“居然有人能让看到你哭的样子！”
恩奇都可没有在她面前哭过！
根据真理受到的教育，人类在你面前哭可是信任你的表现哇！
久世真理蹙起眉，第一反应就是泥人反复提到的黄金的友人。
天哪！
真理大人抢东西就从来没输过！
这次竟然输给了自己看中的口粮！
小姑娘恨恨地咬着牙，把恩奇都逗笑了：
“别这么生气。总有一天，真理也会有能够理解你的人，那时候，一定能稍微原谅我吧。”
宽袍少年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咦了一声：
“到了。”
“……”
在恩奇都的视角可以正好看到，暗无天日的深渊底照入了一束光，泛着幽幽的蓝，如同水纹一般波动着。而光的来源处——正如万神庙的穹顶中央敞开的圆洞，圆洞被半透明的气泡罩住，像玻璃穹隆，悬于“天”上。将神明恩赐的光线引入永暗的冥府，温柔地照亮了一方阴翳。
与万神庙的穹顶不同的是，它分隔又联系的不是天与地，而是微明的入海口浅滩底与其下的冥府。
那是甜水世界的入口，其上流淌过两河交汇时的急流，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到游鱼的影子透过薄膜投影下来。
“真理？”
恩奇都凝神观察了一会，没听到回复，扭过头，却看到小姑娘一屁股坐在地上，瞪着一对圆溜溜的杏眼，看仇敌一样注视着薄膜状的「入口」。
“……该走了哦。”
“不走！”
“再不走的话，巡逻的神官就要过来了。”
“真理大人想走随时都可以！”
恩奇都好脾气地问道：“那真理为什么不走呢？”
小姑娘在那里扭扭捏捏，憋了半天，硬是说不出那句“是因为你”。
她有些垂头丧气地回望着亡魂，为自己这几天的不务正业——觅食大业毫无进度感到羞耻。
来自齐木的多余能量已经被消化完，她又回复到正常的体型，开始吃存粮了。冥府没有她能吃的东西，她甚至嗅不到亡魂的气息，因此完全不敢瞬移，生怕一转身，就把恩奇都弄丢了。
连真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没有食用价值的恩奇都如此在意。如果放在人类中，她黏着长得好看的陌生男子跑的行为大概会被解释为“温饱思淫.欲”。
真理在十岁以后，就没有认真听过长辈的教诲了。自然不熟悉这种刚萌芽的情愫，甚至对自己没头脑情绪化的行为感到羞愧，冷却过后，被稍一追问，就不太想面对。
绿发少年总是温和地笑着，似乎看明白了她的心情，又似乎什么都不懂。
这一次也是。
恩奇都望着哑火的小姑娘，眸光微微闪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