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雅猛然抬起头,眼睛里燃烧着的怒火仿佛想要将十雾焚烧殆尽。然而,十雾接下来说的话却将这股怒火一下子扑灭了。
“像你这样被残酷的现实打击一下就逃跑的胆小鬼的心情,我根本不想去了解。不要擅自将自己的心情转换成别人的,十织小姐真的就如你所说的那样对世界绝望了,所感受到的只剩下痛苦吗?”
一雅的肩膀轻微摇晃了一下。
“并非……这样的对吧?”十雾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哀伤。她忍不住蹲下身子,手轻轻抚拍着一雅的背脊,“十织小姐并没有憎恨你,也没有憎恨这个世界。”
一雅抬头看了过去,那眼神中已经不再饱含愤怒,而是带着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悲哀,像是要责难十雾一般哑声说道:“失去了能力的你又怎么会了解其他人的内心想法?”
“原因你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迎着一雅疑惑的眼神,十雾笑着说道,“拥有看穿人心能力的十织小姐怎会被表面的东西蒙蔽住双眼,你深藏起来的真实她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在过去无数次压制发作的十织小姐时,你真的什么都没感觉到吗?在那么多记忆里面,十织小姐的心意一定也包含在里面传达给你了。”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一雅自嘲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被原谅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理智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记忆深处却又有一个别的画面浮了起来。
一片深深浅浅灰色的房间,轻轻摇荡着的浅金色光斑,窗外树叶随风摇摆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年幼的自己跪坐在十织大人的床前。只有她们两人的,早晨的房间。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朝日先生刚过世,十织大人简直就像空壳一样,这种状况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某天,还只有十岁的她被叫到了十织大人的房间。
十织的肩膀削瘦得不可思议,露在单衣之外的手臂也很细,在阳光中白得有点可怕的病态肤色。全身上下都瘦弱不堪,像是无机物一样白皙得泛青,怎么看都不像活生生的人类,完全没有印象中娴静美丽的模样。
在朝日先生已经不在了的那个时候,十织大人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呢?
『我喜欢看日渐西沉的城市,喜欢看夜幕下那一盏盏亮起的灯火,但现在却觉得,早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也很美好。』
记忆中浮现出来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温柔。
『尽管我的身体变成这样,尽管朝日……也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尽管还是会觉得悲伤、痛苦、很想把一切都抛开追随他而去,但是,我还是想继续生存下来。你看,这个世界明明充满了光,就算是多么微弱的光芒,只要看到了,我也会觉得很开心。』
尽管流着泪,但十织大人的脸上却扬着宛如新生的笑容。
『我比任何人都相信希望。』
一瞬间,一雅感觉到喉咙像被纠的紧紧的,涌起一阵疼痛。
她怎么会一直蒙蔽着自己的眼睛,什么也没察觉到呢?
十织小姐并不是把自己一直封闭在梦境里的那种软弱的人。虽然一开始的确是这样,但她还是察觉到了属于自己的真实。悲伤过后,苦恼过后,她还是选择把它们隐藏起来,并一直温暖的笑着。
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世界一片黑暗呢?明明,到处都充满了光啊……
一雅将头深深埋进双膝之上,呜咽断断续续地从发丝下传出来。十雾不知道她的话有没有被听进去,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得到了回应。
“……像我这种人,还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的吗?”
“当然。至少能做的事情比我多。”十雾立刻斩钉截铁地说,“我什么情况都不熟悉,村紫家的事也好,自己的事也好,还有敌人的事也一样,这些你都比我清楚得多。在敌人展开进攻前,跟彭哥列九代首领再次沟通一下,我的事也还得多多仰仗你的帮忙。啊,还有,千万不要忘了想想大战结束后该如何重振村紫家。”
“……你认为……我们会赢吗?”一雅下意识就说出否定的话语,“不可能的,十织大人早就看到了未来……”
“你怎么又来了?”十雾难得蛮横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对未来的看法太过消极了!十织小姐虽然也说过三天后是她的死期,但她用的是‘原定’,我想她也跟我一样,认为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未来并不等同于命运,我不相信人是有既定的命运,未来这东西随时都在变,它并没有什么必然的结果,十织小姐所看到的未来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决定未来的不是命运,而是相信自己、相信同伴,贯彻已经决定的道路,达成相信信念的勇气!”
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未尝是什么坏事。人是在命运中挣扎的生物。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去赌;因为看不见,所以才不懂得惶恐。
如果我们一早确知结局,还有多少人敢去赴那茫茫的前路?
“……你说的没错。”
一雅眼中的阴影渐渐消失,仿佛漫漫长夜退去,从恶梦中缓缓醒来,原本软弱的表情变得坚定起来。
十雾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
一雅抿直了唇。笑得真傻!居然被这样的人骂醒,真是太可耻了。
“——俩蠢小孩吵完架了啊。”
十雾和一雅都被这道突然出现的声音惊吓到,立即转过头去。在没有人注意到的阴暗角落里,一身白色单衣的十织就静静站立在那里,十雾和一雅竟然没有注意到她究竟是何时进来的。
不同于松了口气的一雅,十雾忽然警戒起来,牢牢地盯着这个有着熟悉面孔却气质完全不同的女子。“……你是谁?”
“呵。你看出来了吗?我不过是趁着十织休息的时间跑出来透透气而已,恰巧听到了有趣的东西。”
回视着十雾的紫色眼睛冒着丝丝寒气,她指着十雾,像咳嗽般嘶哑难听的声音从“十织”唇间发出。
“你想获得更为强大的力量吗?”
——京都某处——
“消失——!赶快给我消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衣男人们都听见维纳尔的卧室里突然响起竭斯底里的狂叫,众人已经对这个情况感到无比熟悉,短暂的震惊过后不约而同冲进了和室,其中一人拿起通讯器焦急地叫喊起来。
“维纳尔先生又发作了,赶快叫更多的人……不,去把那个人叫来!”
“不要接近我!给我消失啊——!!”一边发疯似的狂叫着,维纳尔一边抄起东西往虚空狠狠地砸去。
“维纳尔先生!请冷静下来!”部下们分别上前制住他的手脚,但却怕弄伤他而放轻了力气。因为这点,维纳尔轻而易举地挣脱了他们的钳制。很快房间里便已是满是狼藉。
无能为力的部下们面面相觑。
维纳尔还在不停地狂叫,“给我消失——!给我消失——!”
够了——真的够了——
恨到极点的低吼从维纳尔紧咬的牙缝中迸出。他恨不得立刻将所有人都杀掉,恨不得将一切都破坏掉,恨不得马上将自己的存在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但这是不被允许的。他非常清楚地明白到,在心里的恨意全部消失之前,放弃生命这种事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但是,他真的快撑不下去了。自从「那个时候」开始,便一直重复上演,数次、数十次、数百次、数千次……直至这副躯体消灭殆尽为止。
摆脱不了这个梦魇。
快疯了。
“——发什么疯啊,臭老头?!”
突如其来的讥诮声音极度不耐烦,老人高举的手臂硬生生地停在半空。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灰色头发的男子,年轻的脸庞充满自信和傲慢,单手撑着纸拉门,上身前倾形成一个很随便的姿势,朝老人扬起下颚的动作显示出他对老人的鄙夷。
“没想到你也是这样无聊的生物,都七老八十了,居然像丢了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大吵大闹。我都替你感到羞耻!”
其他人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个灰发男子·相泽凉就是除真治凌之外唯一见过那个东西的人,而且似乎比真治凌更加受信任。其他人一直想不明白老人对灰发男子为何这样放纵,但碍于老人的情面没敢发问。
灰发男子踱进和室,一边走向老人一边朝干部们投以蔑视的眼光,“你们未免也太没用了,连个老头都制不住。”
仍然没有人敢说话。见状,相泽凉更加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拾起掉在榻榻米上的手杖,递到老人面前,态度狂妄得根本不像是下级对上级应该有的态度。
砰!瓷杯砸在门柱上,破裂开来的碎片飞散开来,一丝鲜红从相泽凉的脸颊上滑下。
相泽凉伸手抹了抹脸颊,上面的一丝血红让他心情烦躁,朝着维纳尔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老不死的要发疯就给我像个老人一样安静地发疯!小心我宰了你!”
维纳尔转身又拿起了一只瓷杯,准备往相泽凉身上掷去。这时,他忽然看见了相泽凉身上居然满是血污,举起的手不自觉僵在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