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
仿佛没看见在深红色火焰阻挡住下仍步步紧逼的绿色火海般,兰斯洛特非常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笑。
“大叔,我还没有活够啊,还有很多很多事想去做。在今天被你杀死这种事——像‘天谴’一样的事——”
兰斯洛特总是挂在脸上的愉悦微笑渐渐加深,但他眼底的神色却犹如风平浪静的大海似的平静,内里涌动着怎样的暗流却无人知晓。
“——我还真是从来没想过呢。”
跟他所说的话截然相反,他的表情就像等待着判罪的死刑犯。
村紫一雅不禁有这种奇怪的感想。
男人一言不发,陡然催动火焰向两人袭来,让人浑身不舒服的灼热气浪一下子充满了整个空间。氧气仿佛被这片惊人的火海吞噬殆尽,即使张大了嘴也无法顺畅地呼吸,肺部像要炸了一样,翻滚起一阵阵火辣辣的烧灼感。
“兰斯洛特——!”
村紫一雅用尽全身力气喊着挡在前方的少年的名字,但是却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融进了火焰一般,无法传开。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定定地看着这个光景。
半跪在地上的兰斯洛特,被绿色火焰倾覆包围的瞬间。
然后还有——被绿焰吞噬的草地软软地融化开来的情景。
在窒息感和足以刺瞎双眼的强光的双重压迫下,村紫一雅只能闭起双眼,牢牢地抓住唯一的挡箭牌。在视线转暗的瞬间,最初感觉到的是快要烤焦皮肤的热气,紧接着就是一阵阵爆炸般的巨响。空气在剧烈地震荡,无数混凝土块和粘液状的泥土飞溅到身上,泛起火烧般的剧痛,即使如此,村紫一雅仍然不敢放松双手。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男人发出一阵痛苦的惨叫,村紫一雅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忽然激起一阵冲击,眨眼间又消失无踪,只有男人的惨叫依旧延续。
“……啧,也不是很强嘛。”
她听见少年这么说,语气里透出一丝遗憾和安心。
遗憾可以理解,安心也可以想象,但两者合在一起就是有种微妙的不和谐感。
没有去理会惨叫不已的男人,兰斯洛特转过身,朝村紫一雅扬起与平时无异的笑容。看见他的笑脸,村紫一雅很神奇地放松下来。大概是因为他的笑容太蠢让人没办法紧张吧……
“害大小姐也一起身陷险境,真是对不起,你没事吧?对了,赔礼不如就用我的身体——呜噗!”
果然是够蠢的。
忍不住给了他一记腹部正拳,自知理亏的村紫一雅扭过头,干巴巴地说:“虽然不想说,但还是谢谢你救了我。”
“……打人之后说谢谢,不愧是大小姐。”
村紫一雅抽了抽嘴角,随即生硬地转移话题:“没想到你还蛮强的……”
“是吧?是吧?!”兰斯洛特像打开开关的灯泡一样刷地两眼放光,忙不迭凑过去,指着身上的伤口,“不过,就算是像我这样的强人,受了伤还是会痛,不及时医治的话还是会留下旧患。我很容易医治的,只要大小姐能帮我舔舔!”
“滚!”
“嘤嘤嘤嘤……好冷淡,好冷淡!明明是我保护了你,竟然……嘤嘤嘤嘤……”
“杀了你!快给我恢复正常!”
差点就要冲过去将他踩成肉泥,村紫一雅调动全部意志力才忍下了杀人冲动。
这时,一群黑西装男人——兰斯洛特家的部下才姗姗来迟。一个面目严肃的红发中年男子上前,向兰斯洛特深深地鞠了一躬。
“少主,村紫小姐,属下没能及时赶到,实在是万分抱歉,幸好两位安然无恙。”
语气恳切真诚,但听起来就是一点也不像担心他们的少主有事的样子,或者说正是知道这边会没事,才会把一切都收拾干净后慢慢赶来。
“你们能过来已经很好了。别说那些话了,我听着都觉得恶心。”兰斯洛特明显了解部下的性情,随意指了指像烂泥一样倒在地上的暗杀者,“喏,给你们的奖励。”
“属下一定会将此人的脑袋撬开,把所有秘密都奉献给少主!”
红发男子命令部下将暗杀者抬走,这时,一声微弱的低笑从暗杀者的嘴里吐出,透露出无可否认的轻蔑、厌恶和……恐惧。
“哈……哈哈哈……果然……跟他们所说的一模一样……你是连父母、同伴、朋友都……吞食的……恶魔之子……灾难的化身……”
那一瞬间,村紫一雅以为男人的身体会像烟花一样飘散着血肉炸裂开来。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背对着她的兰斯洛特动也没动,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暗杀者,从他身上刹那间迸发出的杀意如同针刺般犀利。对方流露出的轻蔑和厌恶急速消褪,最终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凝固在脸上。所有人都静止了,等待金发少年发话。
过了几秒,又仿佛过了许久,兰斯洛特开口了:“大叔你怎么说话的呢?我只是运气差了点而已。”
手下们再不敢拖延时间,迅速把暗杀者捆绑打包带走。村紫一雅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反倒是兰斯洛特像个没事人似的向她道歉:“哎呀,没想到会让大小姐看到这么讨厌的东西,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
除了这句话,她还能说什么?一来,她现在没有资格去掺和朗罗菲斯的事;二来,她也没有非要刺探别人隐私不可的低级趣味。
正当村紫一雅提议回去的时候,兰斯洛特忽然说:“好伤心啊,大小姐对我的事就这么不感兴趣?”
村紫一雅愣了愣,兰斯洛特根本就没想等她回答,自顾自说了起来:“刚才大叔说我是恶魔之子、灾难的化身,是真的哦。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会被卷入‘灾难’之中。在我八岁的时候发生的那个事件,大小姐应该听说过吧?佩尔非家族动用了朗罗菲斯本宅驻守人数三倍的部队发动袭击,朗罗菲斯的人、佩尔非的人,连同我的父母,全部都死了,那么惨烈的战斗,还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幼儿的我居然活下来了。”
“那是……你的母亲拼死相救……”
兰斯洛特无视了她的发言,继续说:“之后,因为我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暗杀袭击中,就算敌我力量再怎么悬殊,就算有再厉害的人参与战斗,绝大部分人都会在战斗中死亡,少数存活下来的也会在不久的未来死去。最厉害的一次是四年前的春游。
“那时我念的是一所普通的中学,祖父把我保护得很好,也许是因为我的表现太差,祖父无可奈何之下才让我像个普通人一样成长,总之我周围的都是些很普通很普通的人,从八岁到十一岁这三年就没再发生什么暗杀和袭击,我也以为我会就这样平平凡凡地活下去。可是结果啊,四年前的春游就出事了。所有人——无论老师同学也好,派来保护我的人也好,还是偷袭我的人也好——通通都死了。”
“到头来,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活到了最后。”
“唔,不过我并不认为自己这个存在被命运讨厌了,或者被诅咒了。我只不过是运气差了一点而已,只不过是生下来就注定不幸而已。只有自己一个人活着。这就是结果。”
兰斯洛特好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低下头轻声笑了起来。
村紫一雅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连一个破碎的音节也无法说出来。
这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也不是一句「运气真差」就能敷衍过去的。
——“结果,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活到了最后。”
对于这个没有为自己那悲剧一般的出生非哀,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幸运生还而喜悦,高声讴歌着人生的少年,她只能表示敬佩。
——这就是结果。
只不过……
“——天谴……”
少女突如其来的喃喃自语让兰斯洛特睁大了眼,侧身望向她。
“你刚才说了不可能接受天谴,是吧?所谓的天谴,是上天对罪大恶极的人所施与的惩罚,那么,你究竟犯了什么罪?或者说,你认为自己犯了什么罪,才会遭受天谴?”
短暂的惊愕过后,兰斯洛特又恢复没脸没皮的笑容:“啊呀,大小姐想深入了解我吗?真是太荣幸了。”
村紫一雅直觉不能点头,但身体就像有意识地违背意志一样,坚定地点了下去。
这种事一点也不像自己的风格。
她当然知道,但就是没办法不去管他。
那里有一面镜子。
第一次见到他就让她有种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的错觉——这不是错觉。
把自己周围的人灼烧得一个不剩的火焰,只让他一个人活到现在的火焰。把自己之外的人燃烧殆尽,留下自己生存至今。这样的人生,就像地狱的业火一样。但是,真正的火焰是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所有人身上发生的灾难,全部都是因为自己;自己就像“灾难”借了人的身体似的。
那个时候,年幼的少年或许开始这么想了。
就像一年前对发生在家人身上的惨剧无能为力而不断责备自己的自己。
静静地凝视了她好一阵子,兰斯洛特像是看穿了她的所有想法一样,带点自嘲地笑了起来:“大小姐,我一点也不可怜哟。我说我不认为自己是个被诅咒的存在,真实度和真诚度都高达百分之百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