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观园自打贤德妃娘娘上元游幸之后便传了口谕叫家里姑娘住进去,宝玉亦在其中占了个院子。只上次宝钗黛玉来的时候他跑出去了没遇上,是以这一年都颇恨辜负了韶光,立誓若姐妹们再来非得狠狠逛上一次才可。他自小爱红,又有贾老太太疼惜,是以带了一班服侍的丫头住着怡红院,不远处还有个小小巧巧的潇湘馆,绿竹茵茵飞泉环绕,说是留给黛玉住,然正主儿却是一步也没踏进去过,只随宝钗去那蘅芜院看过一回。宝玉从贾母嘴里逼了句准话出来,兴冲冲回了院子,且来不及换衣服呢,先自己钻进内室把往日做的那些紫茉莉,白栀子一类胭脂妆粉取出来,仔细比较一番,尖儿上再挑出尖儿,这才小心翼翼单在桌子上摞了个攒心梅花的样子出来放着。
晚间用饭的时候人都去了花厅,恰好王夫人打发玉钏过来问袭人宝玉这几日如何。袭人先是打发了麝月碧痕服侍宝玉用膳,又带着玉钏往内室走,与她一一说了近来宝玉都吃过用过甚么,受用不受用,说完这些个又道:“上次外面送了蔷薇硝进来,一大包且用不完,看着又匀净又细白,难得中用了一回。我恍惚记得你春天也有些桃花癣,一直惦记着呢,只平时不得闲送去。刚好今日你过来,索性拿半包去用,我这里也留点子预备小丫头们使。”说着果然翻出张上好雪浪纸一劈两半儿,分了半包蔷薇硝进去包好递给玉钏,转眼见桌上五六个官窑细白瓷的扁圆盒子整齐攒了个梅花的样子,还当是哪个丫头狭促摆着玩呢便多看了几眼。她这一看,玉钏也扭过来看,见了奇道:“你们屋子里新鲜东西也太多了,这又是甚么来着?”袭人笑着拿了一个打开与她看道:“还不是我们那位爷?最喜欢钻研这些红香之物,我们都不用外头送进来的。”因见玉钏实是爱它,干脆合上盒子连着一起塞到手中:“还多着呢,你且拿去用,不值当甚么。”
玉钏把蔷薇硝用胳膊夹着,腾出手又把盒子打开用指腹轻轻点了下,只见这紫茉莉的胭脂色正味香,又不凝涩,确实是好东西,忙收了笑道:“等会子你去上房找我去,也给你弄点子极好的!”说着便一路笑着回去寻王夫人回话。
等掌灯时分宝玉又回内室,一看便见桌上胭脂少了一盒子,登时急得团团转,把屋里几个人支使得且不得闲与他寻那盒子。晴雯穿了个翠绿小袄掩着怀趿拉着鞋爬高上底翻了一回,到底寻不见,那边宝玉又立逼了催促,便不耐烦甩了脸子道:“凭他再要紧的东西,这会子一点头绪也无,怕不是谁拿去用了?院子里就这几个,明早一一问过便是,何苦这么折腾。再说了,这东西做出来不就是让我们用的?急头败脸的还当你丢了印呢。”
宝玉正急在头上,叫她这一呛也气狠了,直嚷道:“那几个最好的都是给宝姐姐林妹妹留呢,一般人哪配使得,白叫糟蹋了!等将来你自己出去成了家也这么没成算来?净会败霍东西。”晴雯一听就恼了,摔了帘子往外走,便走便呛呛:“要是为着那两位姑娘,再不敢多话,原就云泥之别,我们可不就是人家脚下的泥,哪里配使那特特留出来的尖儿!话说回来,且又不是我拿了东西,何苦把气都撒我头上?”外面麝月正拿着干净果子进来,见她就这么往外跑恨着喊:“也不看看你都穿了甚么,这么跑出去不怕冻破你的皮!”晴雯转头堵气道:“都不配站这屋里了,还不赶紧有些眼色避出去?单等那又贤惠又得用的进来判案子吧!”说着竟真跑了出去。
麝月这边把装了果子的缠丝玛瑙盘放在小几上,嘴里埋怨宝玉道:“宝二爷何苦招她来着?本就是个一点就爆的,这下子不得蹿上天!”晴雯在外间听见了,咣当咣当把窗户拍得山响,宝玉听了忽地掌不住笑出声儿道:“二姐姐纳征大定的时候宝姐姐并林妹妹都来,我不是想着咱们往日做了好东西偏少了她们两个么?因此说把几个好的分一分,哪成想吃饭功夫回头就少了一个,正找着呢她就毛了,真真平日里太宠你们!”麝月想想道:“咱们院子里的都还没用完这些呢,谁去动它。只吃饭那会儿玉钏来了一趟,会不是当做我们用的给拿去了?”
宝玉一听急忙喊着要找袭人问,找了一个遍才有外头小丫头颤巍巍回道袭人姐姐去上房那边了不在。宝玉手一拍:“嗐,管叫是玉钏顺去了,罢了罢了,看在她姐姐面儿上这遭便算了,往后你们盯紧些儿,莫叫甚么人随便进来。”这会子晴雯吃不住冻又哆嗦着跑了回来,一进屋就围着熏笼猛烤,麝月又说她:“你当心叫炭火熏了嗓子明儿肿得说不成话,大节下的还不得憋死你。”那晴雯仗着素日身子强健,扭脸与她顶道:“偏不信,若是明儿嗓子肿了与你做个帕子赔礼!”麝月叫她气得直笑:“我可等着你这现成帕子使了,哪怕爬不起身儿呢,到时候也得与我销了账再说,不然看谁服侍你!”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外头袭人又端了个精巧托盘儿进来,一见宝玉还站着乐呢,回头就说麝月与晴雯:“你们两个打甚么机锋呢,都多早晚了还不伺候二爷睡下,仔细明儿眼睛眍了不雅像!”晴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断案子的回来了,宝二爷赶紧问问你那宝贝胭脂到底去哪里了?”袭人这才转头看了眼桌子,上头还有几个白瓷盒子扔着呢,便就奇道:“晚间玉钏来的时候看见了,我道她喜欢呢,随手拿了一个送她。平日这些东西都多的用不完,这几个竟是有出处的?”
晴雯冷笑一声道:“为着你这个顺手人情,二爷差点没掀了屋子。这几个本是要留着送与宝姑娘林姑娘的,可怎么办?也不知道那些上房来的都怎么了,竟还真的拿着鸡毛当令旗觉着自己是那钦差大臣了,眼皮子也忒浅!”袭人叫她说得没意思,忙赔笑道:“原是我误了,下次必先问问再决断,如今也不能再把东西要回来啊?多不给人脸面。”说着把手里托盘放下,从里头轻轻取了两个小水晶瓶儿出来道:“要么二爷把这两瓶子香露算到礼里面,这还是夫人那边刚得的,刚叫我取了来呢。”
宝玉听了过去拿起瓶子一看,精致小巧的瓶子上头还用软木雕了朵花儿做塞子,一看下面鹅黄签子写着“玫瑰香露”并“木樨香露”,果然和瓶塞儿上的花儿应和,当下便喜道:“这个好,这个好。正好胭脂妆粉一并还余四个,林妹妹宝姐姐每人一个胭脂一个妆粉一瓶儿香露,除了她们两个旁人皆不配使。”说着又把这几样东西点了点,小心收好方才罢休。晴雯麝月几个好没意思,哼了两声伺候宝玉安歇,留了值夜的便也退到外间休息。
到了第二天一早,晴雯果然发起热来,昨天原是袭人在内室与宝玉值夜,麝月歇了,只碧痕和她搭伴在外间睡了守着等里头要东西。早间人都起来,各个忙乱着梳头洗脸,就晴雯一个半晌不见动弹。碧痕凑过去伸手一摸吓了一跳,烫得直“哎呦”,叫宝玉听了一叠声儿喊着要叫了大夫进来看看。袭人一边给他整理穿戴一边劝道:“宝二爷先别着急,且叫个懂医的婆子进来瞅瞅,或不是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呢?真不成再请大夫也不迟。眼下一叫大夫进来太太那边必会得着信儿。这大年下的定要抬出去,再回来都不知甚么时候了。”宝玉一想也是,晴雯没爹妈只得和哥哥嫂子住,出去怕是更养不了病,还不如留在院子里耳根清净。一时也不再折腾,全权由那袭人照应。袭人杂事又多,少不得最后还是几个与晴雯相好的接了手去,趁着轮换的时候偷偷喊了干妈进来给看看,那婆子只说吃几剂发汗的药疏散疏散,又道若是三五天不见起色必得回了把人抬出去,不然过了病给哥儿姐儿只怕命都留不得。
也是晴雯命大,麝月偷着求了迎春的丫头司棋又托她外婆王善保家的趁出去采买的时候抓了三剂药进来,小心翼翼偷摸着避了人用药吊子熬出来给她灌下去。好在这药对症,头一天晚上就出了老大一身儿汗,人这才迷迷糊糊醒过来。她这一醒,连宝玉都跑过来看看,见着是要好的样子,喜得忙念了几句佛道:“你可快点儿好起来,不然年下有甚好吃的都不给你留!”麝月正端了水进来,听着且笑道:“她那个鸡腿子竟留给我罢,说不得抵上半张帕子呢。”说的正是先前斗嘴赌咒发的誓。晴雯自己躺床上听了还笑:“好姐姐,等我好了,哪怕给你做上一年都使不完的也成呢,阎王不差饿鬼,好歹先教喝口水,嘴里苦得慌。”
麝月指了她恨道:“叫你嘴硬,这会子可服软了吧?喝吧,早点儿好起来,越往年下越忙,急等着你做事呢。”晴雯也不厉害了,埋头蹭蹭被子冲麝月飞了个眼儿,伸胳膊出来接了茶碗一饮而尽,好生安歇不提。
宝玉这边如何数着日子等小年暂且不说,那头薛蟠小定第二天且欢欢喜喜带了长随拎了食盒往锦衣卫设在皇城外头的据点去寻恩公,心心念念要请人吃饭。
他是个憨的,记着一件事必要做了才成,本想着放定那天下帖子请了沈玉家去吃酒,还是妹子宝钗提了一句怕两边客人都尴尬这事儿才算了,因此第二天单门空了一下午定要叫恩公吃用好才是。来福来旺在后头抬着食盒跟了走,走到东城宅子前把食盒往石头墩子上一放就进前去敲门。敲了会子门子揣着手出来道:“您几位是?”他心下还奇怪呢,没见人巴巴儿往锦衣卫门口来的,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傻。薛蟠骑在马上道:“我来寻沈玉沈大人呢,家里有喜事,特特出来请他吃酒。”他倒也乖觉,知道这里是锦衣卫的地盘儿不敢和人横,那门子又死死看了主仆三人一眼方才道:“等着!”说着把门一关转头跑进宅子报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