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噗嗤一下笑出声,复又恨恨道:“我还当宝玉待我有多真心呢,行动间竟是一点脑子也不过。万一他日叫人翻出来我这里竟不明不白藏着外男的东西,别说清白了,身家性命也保不住。这嬷嬷也甚是可恶,一向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指望她能有苏嬷嬷一半儿也不能够。”
宝钗携了她往自己屋里慢慢走,正房垂花门下边儿一边站着一个的正是雪雁和紫鹃。白鹭正站在雪燕对面和她说什么,紫鹃这里半个安慰抚恤的人也无,看着怪可怜的。黛玉远远的走过来,也不看紫鹃,只喊了雪雁跟着伺候,扔着那丫头独自一个站着更显尴尬。
两个姑娘说说笑笑过了傍晚,一齐用了饭方才散了。黛玉回去的时候才带上紫鹃,半晌无语,待紫鹃抖得跟筛子似的方开口道:“明儿我父亲既来,你是个什么想法呢?是要回老太太身边,还是跟着我?若是回老祖宗身边儿且好说,若是跟着我,少不得禀过父亲把你的身契要来。紫鹃姐姐,我恍惚记着你是贾家的家生子,父母兄弟具在这边儿。”
那紫鹃闻得黛玉也不斥她也不骂她,立时哭得声泪俱下,抽噎好一会子才道:“姑娘,奴婢知错了。一没小心就入了邪路,竟几乎毁了主子一辈子。方才苏嬷嬷见奴婢可怜与奴婢讲了些先人故事,这才晓得好歹,往后再不敢如此自专。”黛玉本意是想着借机敲打敲打她,岂料这丫鬟自己个儿明白事儿了,当下也不好再说甚么,只板着脸道:“这往后不往后的,我也说不准,少不得明日要将此事回于父亲决定,你且先下去,让雪雁上来伺候。”紫鹃没奈何,只得恹恹退下。
片刻后雪雁在门外唤了一声,得了应允方才轻手轻脚进来,待阖上门低头小声道:“姑娘,奴婢今儿是不是给您闯祸了?”黛玉斜飞了她一眼,一个没忍住露出点子笑意道:“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厉害过,我还得谢你呢,要不然里子面子都得掉地上让人小瞧了去。”到底是从小一起的,言语间肆意许多。那雪雁福了福道:“往日奴婢只说姑娘也太好性儿太让着贾家人了,故此总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今日白鹭姐姐拉着奴婢说了许多,这才知道了姑娘的苦衷。果然我们在下面做事的站得低也看不了多远,只顾眼前寸许,每每都给姑娘惹了闲气来。”说着说着脸就红了,黛玉也红了眼圈道:“你当我还如在家一般是个千金大小姐?母亲在时总与我说些外祖母家与旁人不同之事,此乃国公府第,咱们又是客居,少不得退一步自己哭哭便罢还能怎地?”
主仆二人抱头痛哭一番,又想起明日林如海一行便要抵京,少不得走了觉又凑在一处叽叽咕咕好一会子,直至过了二更将近三更才躺下歇息,第二天又早早起了来去寻宝钗等消息。
话分两头,且说薛太太这边。儿子薛蟠府试一过,没几日便是院试。院试乃是学政大人主持,着过了府试的学子们审个应对再要其按律制首诗,少不得黜掉几个滥竽充数踩了狗屎运的家伙。薛蟠在家里呆着跟了万先生老老实实背过一本小学生的《千家诗》并《笠翁对韵》,就拿着这个底子往上面靠,哪里想到竟然又是一次就过了。他哪里想得到先生原就已经猜到他那府试是怎么过的,院试只要别说些不中听的话断然不会被黜回来。反正薛家又不缺那些禄米廪银的,不过得个出身罢了,中不溜儿低低的过了方才衬意,是以也算是皆大欢喜。
府试结果一出来,薛家就着自家巷子口摆了足足三天流水席,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只要打这里过的说上句恭贺的吉利话就能坐下吃上一顿,半个金陵城的人都往他家去。
薛太太了了心头大事,女儿那边又来消息说选侍虽然未被取中,可也得了皇后娘娘青眼带了彩头回来。喜得她即刻喊人开库房将点出来的东西一一打包收拾好,又让伙计去码头安排船只,少不得要赶在头里去京城与女儿团聚。再则姐姐王夫人且又来信道其女元春入了凤藻宫做娘娘,那外甥宝玉少不得也是位国舅爷了,竟又起了把宝钗嫁过去的年头,巴不得就飞进京里将事情定下来。
薛家火烧火燎的收拾东西安排铺子,好些人等着瞧他家笑话。盖因薛太太不是个会当家的——金陵老王家的姑娘,未出阁的时候家里那也是气象万千,哪里会因着银钱的事儿犯愁,跟她说一个鸡蛋值十两银子她也能信。后来下嫁进了薛家,先前已故的薛老爷且不敢让她受累,还是同养着个闺中姑娘般伺候着。里外里薛太太支撑家业也就是薛老爷故去,宝钗昏迷醒来这半个来月,就这,家里营生稀里糊涂就叫她折腾的被人骗去了几乎四成。此番薛太太打算着就要把姑娘嫁进贾府,更要在京城给儿子寻一门好亲,这金陵老家这辈子喘气儿的时候指不定还回不回呢,是以下定主意想要统统出手出去换了银钱带着北上。
一时间金陵城里不知道多少人打着注意想要狠赚一笔,还是薛蝌在外面交往的朋友好心传了话进来,登时一家人唬得心里咯噔一跳。薛蝌不好去说她,只得把这事儿捅给了薛蟠知道。薛蟠自打认认真真背了两个月书,外加听着万先生讲了《律》和《例》,整个人灵泛不少,呆还是呆,莽还是莽,可到底总算弄明白好歹了。一听此事当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碍着是自己亲老娘发作不得,只把二管家叫进来骂了个臭死,当晚又去了薛太太主院同她缠磨一番,将老爹留下的印信纸笺统统要了过来密密收起,只待进京都交给亲妹子定夺。
他倒是想得清楚,自家见了算盘能直接一头睡死过去,上上下下也就妹子宝钗还能盘活这偌大家业。虽说薛蟠又混又蠢,但总归一点极好,那便是待亲妈待妹子着实用心,是以压根就没想妹子外嫁会不会分薄了祖产,只想着她既有能为又有这个心,便由着她去,连万先生知晓他心中想法后都忍不住啧啧称奇,有道是再泥猪癞狗般的人也有那么点子能看的地方,古人诚不欺我也!
等薛蟠死乞白赖求着薛蝌帮忙把自家铺子尽数盘点一番拢了账本,时间便已近了五月。薛太太火烧眉毛的急,薛蟠索性一合计就犯了混,硬把二管家留下管着铺子,又央了薛蝌今后还如同此前商议好的那般一季入京一次,自己带了母亲并堂妹宝琴租了五艘大船搬空老宅仓库就这么稀里马哈往京里去。好赖薛家大库里就没什么进不得眼的东西,就让母亲在船上挑出来标了签子此物赠与何家何家,他倒也不吝啬。
有这么一出拉扯在里面,是以进京的脚步就慢了。恰好金陵往京城水路过扬州的时候遇上了大雨,这就又耽误了几天。薛蟠自己是不急的,他巴不得留宝钗多在家里呆上几年呢,且不想就把妹子便宜了个白身的小白脸儿,薛太太从来就没拗过儿子过,他现在又有了出身更是难以管束,主意大得很!母子俩天天也不红脸,就这么磨磨唧唧磨磨唧唧来回叨叨这点子事儿。
因是靠在扬州的码头避雨,此间儿巡盐御史林如海恰好要进京面圣述职,官船的幡子一打出来少不得薛蟠要递了帖子上门拜见这前、前、前、前、前不知道不少榜的探花老爷以全礼数。那边林如海接了帖子且听了下人禀报,立时笑出声来:“我道是谁,原来是他!这个秀才的笑话儿够笑一年的,做文章竟是句句可着差不离儿做,却又叫人挑不出大毛病,也不知是何人调、教出来。”因又想起前番女儿来信亦有颇受薛家大姑娘照拂之语,是以也没摆甚官威,让管家把人直接请进来,一口一个世侄哄得薛蟠浑身软绵绵的。
以林如海的眼力,自是一眼就看透了这薛蟠肚子里其实无甚墨水,无非是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罢了。然则这位也是官场淫浸数十载旷达通透的老姜,明白有些人于读书一途确实不开窍,能背书背到如此纯熟,可见也是着实下了苦功夫的,因此倒也没有厌恶薛蟠,只觉得这小孩子一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可笑可气又可叹,也不知这样蠢的人如何好端端长到这么大的,真真是傻人有傻福。
他也不与薛蟠说那些个经济文章、仕宦前途之类,只温温和和问了薛太太好,又勉励一番,直把薛蟠激励得眼泪哗哗,恨不得跳进水里以证心迹,复又不经意道:“说来你我两家却也是通家之好。先内子的娘家便是京城荣国府的贾家,小女自去岁也寄养在外祖母膝下教导,可巧世侄姨妈也归于贾家,听说侄女也在贾府做客,与小女感情甚睦,堪称金兰,可见这世间缘分是早就写好了的,说不得如何就在此处遇见你家了呢。”
那薛蟠一听这里头还有妹子的事儿,立时耳朵都竖起来听着,见林如海说了一通妹子好处,马上与有荣焉连腰板子都挺直了不少道:“可不是!我那妹子也是少见的爽利能干,家常上下大大小小的事,但凡有不懂的只管问她,保准一时三刻就给你理得顺顺溜溜。”说着又聊到贾家,薛蟠只撇了撇嘴道:“也不知那户人家有甚好的,听说诺大个男孩子都十来岁了还整日在内帷厮混,好在我妹子另居别院,门儿一锁且不管他们里头人头打成狗脑子。”连薛蟠这傻子都这么说,可见女儿信中所说之事句句属实,恐怕少不得还瞒了他些甚么。林如海心里有如一团乱麻,面上依旧好声好气打发了薛蟠,回头就喊了心腹交代:“我在这里且跟着薛家一起走,你赶到头里去,进了京只管在市井间打听打听贾家诸事,还有去替我送信往这几家,少不得将来要用上。你且去吧。”心腹收了信下船便往官道上一路疾驰暂且着不提,这边林如海就慢悠悠稳如泰山般把官船幡儿一打,待雨势稍小便浩浩荡荡和薛家船队一齐往京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