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太太喜得直念佛,忙让小厮包了红包送大夫出去,回头又谢过万先生,交代了李嬷嬷好生照看,这才有心思起身再去佛堂上柱香……不拘是哪路神仙吧,显了灵的便是好神仙。
薛蟠这一躺就是三天,直睡得鼾声如雷,到得第三天晌午才揉着眼睛自己坐起身。一看外面桌上刚摆了碗筷,立刻坐下抓着馒头稀饭就是一顿猛吃,吃饱了便慢慢走去重新洗漱换了衣服见母亲。薛太太见儿子脸上带着疲惫,形容竟和之前犹如脱胎换骨一般,真真是连佛都不知道该如何念了。历了这一劫的薛蟠虽说还是痴肥,但脸上猥琐的表情没了,要背直挺挺的站着,看上去似乎很是可靠的样子。进退举止也较往日斯文许多,竟是一丝油腻之感也无,最多让人称上句富态。
“母亲,我回来了,让跟着操心,儿子不孝。”薛蟠老老实实全了礼才起身入座,看得薛太太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更多是儿子成才的欣喜。她招招手让薛蟠靠过去,忍不住摩挲着他的头发道:“当日你父亲撒手人寰,说不得我也只想跟着一起去了,实在是看见你和你妹妹才忍不住多活几天。未曾想到我儿如今竟如此长脸,你父亲九泉下怕也是笑个不停。”
薛蟠老早不耐烦母亲还把自己当个小孩,可是经历了一番才知亲情可贵,忍了又忍这才忍住老娘在脑袋上扑棱:“差不多就行了妈,不管怎么样,家里先预备起北上的东西吧,妹妹那里也要有人照应呢。”
宝钗除了定期给母亲去信报平安,时不时也给哥哥写些信件。和前一封不同,给兄长的尽捡着贾家无礼之处详细说了又说,只让薛蟠觉得荣宁两府是黑风妖洞般可怖,打定主意不愿住在里面,一心只想着去看看妹子把老宅整治得如何。
那边主持府试的学政并几位考官等着小吏把糊了名的卷子分捡着批了,有那字迹不清胡乱涂抹的看也不看直接扔出去,接着遣词造句狗屁不通也黜了,只把剩下还能看得过眼的拿出来细细评判一番。各人把自己觉得出色的卷子批了放在案头,等最后总录了好定个高下名次出来。
“欸?这个学生倒也有趣,诸君且来看看!”刘大人抄起面前的卷子哭笑不得:“字难看且不说了,句子也怪怪的,但说挑毛病吧,又找不出来。立意尚可,卷面尚可,篇幅尚可。开篇尚可,收尾也是尚可,处处都是尚可,也算是罕见了。”众人听闻全都凑过来看,各个看完都是一副被鱼刺梗到的模样:“这也,这也……完全就是为了应试,生搬硬套,生吞活剥!”
学政也过来掀开一角糊名儿的纸看了一眼,见是个薛字心里便有数了,恐怕这就是知府大人交代的皇商薛家的长子。虽说放在文风鼎盛的江南才子里看这文章做得确实有些可笑,但要真想找茬最多只能说上一句功利,旁的任你找也没什么错了大褶的不是。他摸了摸胡子道:“罢了,治学之事贵在钻研和坚持。譬如那寒门学子,任他资质如何,只师长典籍一关便不知卡死多少,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了。略抬抬手给人个出身,说不得将来更进一步。再者,这文章虽然稚拙,却别有一番趣味,便低低取中了罢。”
既然学政点了头,旁人也没什么不满——确实是找不出什么黜了它的硬伤,待将所有卷子批阅完毕再回头看竟真觉得这文章做得有几分意思。于是便随意录了个第九十九名,算是送与他一个秀才出身。
薛蟠尚不知道自己一脚踩了个狗屎运,只一心在家呆着和亲妈缠磨非要去京中老宅住。妹子心中屡屡抱怨贾家住着甚是不便,甚至偌大的男孩子还整日里在内帷斯混,就算有小厮劝了不叫他进院子,可请安问好的时候也少不了碰面,姐姐妹妹黏黏糊糊的叫着,要多可恶有多可恶。
若论这科举,与别人来说是晋身之路,对薛蟠而讲却是将孙猴子引上取经路最终修成了正果的那九九八十一难。旁的不说,万先生将朝廷颁发的《律》《诏》分别掰开揉碎了讲与他听,好歹算是让着霸王知晓了可不是普天之下皆他爸妈的,若是作奸犯科做了天地不容之事,哪怕你家财万贯仍跑不了脖子一凉挨上一刀。是以薛蟠旁的不熟,最熟莫过于各项律例及至市井之间约定俗成的裁判,甚至包括对妇人的定夺也在其内,当然清楚坏了清白名声的女子会落得个何种下场。是以咬牙切齿不愿呆在贾家,生怕把妹子便宜了个没用的软蛋。
薛太太拗得过女儿却拗不过儿子,直推说去贾家拜会下亲戚和老人家,少住几天便走,也无心去想他府试到底考得如何,一心翻检库房看看要带些什么。这可和送女儿上京时不同,带少了未免让亲戚小瞧,带多了又怕被人说暴发,连带着赠送各家的礼也要小心准备。实在是占据了她所有心思,其他一概都顾不上了。
还好有李嬷嬷和万先生替她操心,到了出榜的日子,照例是二管家和书童挤着去看榜。只见贡院门口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挤进去,一人从头向尾,一人从尾向头两处开花着找。谁知薛蟠的名字录在正当中,两人找了半天心下都凉了半截想着没戏了呢,谁知旁边有个看榜的一个一个念过去正找着自己名字,刚好念到薛蟠叫二管家听了正着,这才又往后看了几行才算是看见。反复对了几遍确认是自家大爷的名讳,二管家喜得头晕眼花路都看不见了,还是叫书童扯着胳膊挤出人群,一路又哭又笑鞋都跑掉了往家报喜。
薛太太开了大库正犹豫是带缂丝呢还是带云锦,忽听儿子居然府试也过了,竟然还不是最后一名,唬得手里价值千金的料子撒了一地也顾不上收拾,忙拽了丫鬟下死力气问:“真没看错?果然是我儿?别不是什么人同名同姓撞上了吧!”如是再三方才确认真是薛蟠中了,喜得立刻一叠声喊人开了门往外用箩筐抬着撒铜子儿并碎银子:“另叫自家名下的酒楼师傅辛苦辛苦,这三天凡来吃饭的一律免单,就当是来为你们大爷贺喜了!”
这时报录的也上了门,薛太太大手笔直接给封了两张银票出去,回头在院子里团团转着不知道该干嘛。还是薛蟠从万先生处回来才叫她好了些,饶是如此还抱着儿子迷迷糊糊道:“可真的是我儿中了罢?再别叫孩子吃苦去了!”
万先生的意思也是这个,薛蟠这个秀才名分多少有些水份在其中。他自己又不是甚么八面玲珑的脾性,蛮劲上来又呆又蠢,只教导他晓得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都累得先生半死,真要去考进士怕不是大国士出手也得叫他气出个痰弊之症来,因此只交代他如何应付最后面的院试,再不曾论及后面诸多考试。反正以薛家同四王八公之间的联系,但凡这呆霸王自己不作死抑或学政不是个蠢货的都不会在这一关卡折戟沉沙,可以说薛蟠这个秀才已是妥妥进了口袋了。
薛蟠自己也跟做梦似的,稀里糊涂竟然就是个秀才了!从此以后见了官员可以不跪,家中徭役赋税也可减免,想着出门约了妹子踏青都可以自称学生而不是小生,总之心里美滋滋的。家里又摆了筵席请诸多亲朋好友吃酒,席上往来再不闻长辈讽刺挖苦,只有一水儿的褒奖赞扬,成了“别人家孩子”的薛蟠跟吃了人参果似的浑身上下竟无一处不舒坦。心里想着,莫道科举如此之难也有那么些穷鬼酸丁削尖了脑袋想要考出个一二三四五六七来,这番一看果然实乃人生一大乐事,可惜自家资质有限,妹子又是个女儿家,竟就错失了这个翻身的大好机会!
他且吃一回酒就叹一回读书好读书妙,直叹得那些往日里总是寻他不着的族中浪荡子弟们耳朵里起茧子,纷纷望其而旋走。待薛蟠酒醒才发现那些酒桌上的朋友竟都跑得一个不留,当下恹恹缩回家里抱着本《唐诗三百首》硬背,生怕最后一关院试丢脸万一叫人唰下来岂不是老大没意思。
这边薛蟠府试取中的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传进京中,王子腾接了信一看喜得直拍大腿,把侄儿王仁唤到近前大骂一通,深恨其不知上进整日往花街柳巷之烟花地界逛,全不知体谅长辈艰辛云云。直把王仁骂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道这薛蟠不进京则已,进京了非要叫他好看不可。
另有贾府得了这个消息,王夫人本是想要依着这个去同老太太分剖分剖宝玉的亲事,一时也猛地跟泄了气的皮球是的——哪里想到痴肥驽钝的外甥竟然真的考了个秀才出来!先别说这秀才到底是不是买来的,反正长子贾珠考个这玩意儿已是去了半条命,再往后考更是干脆一命呜呼;次子宝玉到现在上学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太太整日里只说这孩子有大造化,却又不着力催他上进,日日只纵容着孩子跟一群丫头混在一处,稍说两句便要弄出些动静来作上一作,这偌大的院子里竟没一人能懂自己的心!
宝钗接着下人送进来的信也是喜不自胜,上辈子兄长此时已背上了人命债,着那贾雨村判了个葫芦案,为避风头才不得已举家北上依附贾家活命。现如今哥哥有了好出身,那香菱也与自家再无任何瓜葛,未来也不会再说夏金桂这么个嫂子,眼见一家人有脱离火坑的趋势,当下宝钗力气十足挽起袖子就要朝京里的惫懒伙计们下手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