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也没错。国库不丰,北地不稳,这个当口上无论如何都不敢随意调动拱卫京城的大营。眼看便到秋季里,正是北边马肥草长的时候,万一让人知晓京城空虚,北方的蛮族越过关隘长驱直入便是灭顶之灾。站在殿上的没一个真傻的,这个当口自然无人跳出来驳他,纷纷好说歹说才劝住当今想出兵的念头,紧接着又有阁老建言不如就叫南安王府自家想法子抹平了南安王闯下的祸事。譬如和亲,只叫南安王妃从适龄的女儿里选一个出来,再多多备上嫁妆嫁出去将南安王换回来就完了,等巩固北部边防之后再腾出手收拾这些癣疥之疾。
林如海只管说了不得用兵的理由便站在一旁再不出声,只闭嘴看同僚们把这一场麻烦事推到个无辜少女头上便皆大欢喜,又见上头坐着的皇帝亦颇以为得计,心下暗暗摇头。当今即位这几年,头前净在先皇跟前装孙子,先皇一驾崩转脸抓着老勋贵们出了口恶气,抄家充实了一回国库,再往后头就没做甚么亮眼事儿出来。当然,中间遇上天灾又把国库给倒腾空了这只能怪运气使然,可是再往后皇帝的心思只在朝堂中和先皇的旧臣争权,几位阁老隐隐又有党争的苗头,内忧外患层出不穷,偌大的奉天殿内竟无一人睁眼看世界,一味的就盯着眼前蝇头小利不放,着实不是个好兆头。
这位新君,你说他有毛病吧,君王该做的人也做了,甚至听说晚上看折子能看到子时去,寅时又起来,真真儿的勤政,至少比他老子要勤快多了;可是你说他是个明主吧,也就那样,就这么几个老臣到现在也没降服住,感情捏完四王八公那几个软柿子就没下文了。为上位者,要么能忍,要么能狠,要么既能狠又能忍,一条都不占的大半坐不稳屁股底下的龙椅。可这位圣人忍又忍不得长久,狠又没狠到骨子里,两边都是半拉,如若后继之人还是这个模样,只怕两代之后天下究竟姓谁就得再议了。
他只管站在殿中跟修闭口禅似的发愣,心思早就转到百年时该如何为子孙铺路上。亲生女儿寻个位置不高不低的聪明人嫁过去正好,自己活着的时候且能制住,死了以后也可从容安排;倒是那个半路认来的孩子,竟好似亲儿子般聪慧投契,看着这么个小东西直叫人心口都是软的,少不得就想伸手扶他一把。等林大人推演算计到孙子外孙子那一辈儿,奉天殿里方才终于君臣一心理顺了想法。果然是把丢脸是二推一作五重又推到南安王府头上,至于南安王府怎么办事儿——老实认栽还好,若是不老实,当今想寻他们麻烦都不用另找理由。
这些老大人也是坏透了,虽说是让南安王妃“选”一个姑娘,言下之意其实是要南安王府把嫡女拿出来糊面子出气。可这南安王妻妾众多,南安王妃膝下所出者唯一子一女,这如何舍得?妾生的女儿又都已经被她早早赶着嫁了出去换取彩礼维持家计,少不得咬牙非得从勋贵中再“买”一个来。她想得好,那些境况好的人家大多脑子清楚,晓得这是送孩子去送死的事儿,十成十不会答应,只有那去年被打落尘埃的勋贵之家,又糊涂,又还做梦能东山再起,如今有叫女儿“为国分忧”的机会,少不得要抢破头也要把家中最出色的姑娘送来。都是京里有名有姓儿的人家,那点子事儿谁不知道谁啊,点来点去无非去年那些户已经夺了爵的勋贵家并国公家里。
果然上面申斥和旨意一到南安王府,下晌南安王妃所居的跨院就派出去不少带着贴子的下人,又过一日便有不少“夫人”带着姑娘频繁进出南安王府。王妃心里还是想着尽量矮子里头拔高个弄个看的过眼的女孩儿送出去,越是选的人出彩,越能淡化自家在这件差事上的小心思,只要能将南安王赎回来,无非领罪认罚,银子能解决的事儿就都不叫甚么事儿。至于旁人家的姑娘嫁出去和亲是死是活,那就不必她记挂在心头了。
京城诸多人家里,贾家、史家、薛家、王家自然也都收了帖子,除了没有适龄姑娘的王家外,史家的姑娘们好赖都订了亲了,薛家把姑娘都宝贝得不行压根儿不乐意淌这趟浑水,就西府贾家有个年龄差不多的。王夫人接了帖子立刻唤来周瑞家的密密吩咐一番,待其转身出去才喊了探春过来。
王夫人坐在椅子上喝了一盏茶下去,特特等着探春行完礼又站了一会子才叫人坐下道:“论年龄,姑娘今年也该出门子了,往年想着家里境况好,多留一留你们姐妹在家中也是好的,毕竟嫁出去给人家做了媳妇哪里还能像做姑娘时那般自在?可惜现在也不能够了,既如此,我想着不如将姑娘权且记在名下,说亲事也好添几分分量。姑娘怎么看?”探春低了头小声道:“全凭太太吩咐。”王夫人便笑着说她:“你这孩子,喊甚么太太,该喊母亲的。”
探春就抿了嘴笑,王夫人放下茶盏朝前倾了倾甚至与她道:“原本想着给你找一户殷实忠厚的耕读人家,可我姑娘如此人才品貌,随意配个村夫着实委屈人,叫我也不忍落。恰好南安王妃与我有旧,来信道是欲寻个养女与故旧联姻。我跟你说个实话,她家这位故人离得远了些,家世上和南安王府也不大匹配,因此指定嫁不了嫡姑娘过去,才想着在姻亲故旧里寻个好孩子。咱们家眼下是个甚么样子姑娘也日日看着,能有这么一条路总比嫁个白身的泥腿子要强上百倍不是?而且你嫁过去也能好生拉拔娘家兄弟,自己又能一展抱负,三全其美,姑娘且想想。”
王夫人说得极真诚,好似慈母般色色都与女儿想到了。岂知探春肚子里都快骂死她,若是没有迎春早几天的示警,就这么一番话还真有可能糊住个身在后院外头消息混不知晓的女孩儿家。加之自己心气儿一向高,确实受不了跟着个村汉蹉跎一生,定然想着能借了好风扶摇直上,说不得就跟二姐所说一样闭着眼睛就跳进坑里去。只怕嫡母这是想拿着自己的命给宝玉垫脚。
为何?一旦记在嫡母名下,她便算是嫡女一般,身份上不必旁人差什么,当然更容易叫选中。再者自己成了嫡女,那就是宝玉的嫡亲妹子。既然是嫁出去和亲,至少也得是个郡主的封号,秩比郡王。按照现行的律法,亲王、郡王妃父无职者朝廷定然会寻了妥当地方安置,贾家算一算,也是可以算在这里头的。然二老爷乃是犯官,这桩好处便只能叫嫡亲兄长宝玉吃了。再者宝玉如今的性情,谁还能和一个傻子计较,无非变相找个缺给他吃一辈子空饷罢了。
好精细计算!王夫人翻翻手既打发了庶女,又安置了儿子,还能显得忠君体国奉行上意,看着乃是再贤德不过的一位好女子。谁还会在乎自己这颗棋子死活?旁人眼中一个犯官之女转身成了公主,只怕还要羡慕哩,哪里还看其究竟是为何占了这桩好事。
探春自己心里还是有点想嫁出去显显伸手,可又想起二姐含泪与她分辨的模样,心下那个“怕”字便又重新浮了上来。叫迎春说,唯有知道怕的人才能把路走稳了,怕都不知道是什么行事如何能有章法?如今自己已是晓得怕了,就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章法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抢救日更君!
第114章
王夫人等了会子, 耐心将告罄的时候探春抿起唇笑道:“都听母亲吩咐,我们年纪轻不懂事, 唯有仰赖母亲指点。”说着起身福了福。王夫人笑着招手让她上前, 一副慈爱摸样摸摸探春的头发, 从自己头上取下一只金簪与她簪上:“原本你就是养在我房里,这生恩不及养恩,如今便是我的嫡亲姑娘,母亲自不会害了你。咱们家女孩打落地起便是金尊玉贵养着的, 真叫你们飞入平民百姓家, 叫我这上了年纪的人看了也不忍心。”说着又拍拍探春手继续道:“回去寻一身儿新衣裳,没有只管叫家下人做去,亏了谁也不能亏了我亲姑娘。”
探春笑着退了出去, 等回到自己的抱厦里关上门才敢小声哭了几声——王夫人这是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她拿去填坑, 这条命也不知能换贾家再苟延残喘几天。
侍书如今除了服侍探春起居, 平日里也得勤快做些针黹换钱度日,是以王夫人喊人也就没跟去。见自家姑娘低头回来正想跟着问问,不料探春手快“啪”就把门给拍上, 过了好一会子才喊着要点子热水洗漱洗漱。
热水也不是想有就能有, 阖家都指着早上开门买的一担柴火用一天。眼下正是夏天里, 草木青葱看到是好看, 烧火却不顶用, 又湿又烟又不耐烧。厨房里再不是总有热水备了,留下的婆子见天跟看贼似的,除了宝玉以外旁人敢多烧一把火都得叫她追着骂道脸上去。侍书得了吩咐, 少不得从匣子里摸出两个大子儿才往外去,约莫有两刻钟才端着一木盆温水回来。
“姑娘,这水是厨下蒸馒头留下的,虽说有些气味,但是烧得热还能多舀两盆。您先用,用好我再回去端些回来,连着头发一块儿篦一蓖。”她将热水倒进架子上的乌盆里,急急的又往外走,跟抢甚么似的生怕去晚了。
探春自己取了块胰子过去就着盆洗了手和脸,刚擦干净正解头发打算拿沾湿的篦子梳,外头忽得嘈嘈杂杂有人骂骂咧咧哭哭啼啼闯将进来。赵姨娘一手拿帕子捂了脸,一面哭一面骂从外头进来,直挺挺冲探春屋子冲过去抬手就往门上砸:“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见着高枝儿就往上攀,连亲妈都不要,孝顺两个字都不会写的。”她倒还算有些顾忌没把平时撒泼的功夫拿出来,就这一句句也是冲着探春心窝子里捅。探春便摔了擦脸的帕子开门出去指着赵姨娘鼻子喝道:“姨娘是黄汤喝多了糊涂了吧?全天下只有见喊嫡母母亲的,再没见谁放着伦理纲常不顾非要乱了尊卑把姨娘顶在主母前头的糊涂行子。我便是再不孝顺也有太太责罚,认打认骂,干你何事,叫你急冲冲走在头里,发果子了?放月钱了?跟苍蝇见了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