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忙卸了腰刀跟在后头进去,不敢抬头走到前头跪下磕了头,听见上头喊起才起身儿重新站好。
当今连带着受禅到如今即位也才两、三年,偶尔还有几分年轻人心性表露一番。昨儿先是见了林大人家神童般的娃儿,只说令三司三日之内破案,不料金口玉言还不到三个时辰下面就报贼人尽数逮捕归案。又有杨副指挥连夜请先生书就的奏折递上来,当今看过之后忙就让人去叫那头一个勘破贼情的同知进来讲讲经过,权当听个话本子先散散心,免得等会儿又叫这伙贼子气得头晕眼花。
沈玉行过礼,又听上面让他说说究竟是如何发现端倪的,立刻肃容道:“回禀皇上,臣十五那一日原是带着内子出来瞧瞧灯山,仰沐皇恩的。回程之时路过一处步幛猛地起了火,彼时人慌马乱正拥挤,内子看见一个姑子扶了位纹饰不凡的姑娘往暗巷里去,便与臣道有异。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晓得拐子行事,只奇怪为何这姑娘气度不凡身边伺候的却不登大雅之堂,又有暗巷中候着的轿子过于简陋,亦竟像是事先知道要出事儿守在那里蹲点一般,这才推了臣去看,一看便看出端倪。”皇上又叫他讲抓这几个拐子的经过,沈玉只得继续娓娓道来。他在家里也不看甚圣人言,平日最喜翻些话本游记,因此就跟讲故事似的把前一日晚上前前后后的事儿都说了一遍,末了又抱拳拱拱手请罪道:“臣领锦衣卫从三品同知一职,有责护京中平安,如此大案就在眼皮子底下竟从未知晓致使贼人坐大,罪责难逃。又有十五晚未得调令擅自出城,还请皇上定罪。”
其实他便是自己不揭开盖子请罪,后头也跑不了这一场。如此大案,只怕戍卫京畿的差事又要换上不少新人来做。与其等着后头数罪并罚,不如一开始趁着皇上心情好先自己说出来,许是轻轻斥责几句也就罢了。
当今果然未动真怒,笑着与站在不远处的林如海林大人道:“还是林大人会看人,沈同知果有大才。只在北镇抚司里做个护卫未免有些浪费,但是这疏忽的责任却也跑不了,功过抵一抵,算来还是有功的。不如这样,朕欲调你入京卫大营做个卫指挥使,本是正三品,再将过失添进来加减一番,便去上直卫亲军做个副指挥使罢,还是从三品。你可愿意?”
这有何不愿意的?上直卫亲军的副指挥使和北镇抚司的指挥同知,虽然都是天子近臣,都是从三品,这里头差别可海了去了。先说上直卫亲军主责天子巡狩,不入五军都督府,面子上就比其他戍卫敞亮得多;再则名声不一样,一说谁家孩子在上直卫亲军领差,家门儿都得被道贺的亲戚们踩烂,锦衣卫?出门儿别吓哭旁人家孩子就不错了;最后,直卫亲军里头官职可累计,不耽误往后继续升迁,可你见过那位将军还兼着锦衣卫的差事啊,最多一个三品指挥使到头了。还有一处没提的便是上直卫亲军,只要上头不出紫禁城,也就初一十五出操演练一番应个卯就是,既不用天天坐在衙门里熬着,也不用风里雨里带队看门拖人,刚好有时间在家守着媳妇儿。沈玉简直是老鼠掉进米缸般称愿,跪下扎扎实实与圣人磕了个头道:“谢皇上恩典。”
皇上还以为这年轻人是高兴明降暗升,其实人家中意的乃是能偷懒在家猫着,虽说君臣之间不能心意相通,彼此看来倒还其乐融融,分明一副君臣相得之像。旁边林如海也笑着拱手道:“皇上有所不知,臣亦有私心。无非拐了犬子的那伙拐子叫沈大人好一番收拾,为人父者心下爽利,少不得看人也顺眼几分,自然愿意说些好话。”说完含蓄一笑,端底一副仙风道骨之姿。
旁边几个阁老肚子里直骂他油滑——一般人都不乐意叫人晓得自己与人有私,偏他林如海就大大方方在圣人面前说出来,还不叫人讨厌,日后若想再拿这一点攻讦他,恐怕说破天去皇上也不会相信。若是拿着沈玉开刀吧,他又是个锦衣卫的出身,原本便是帝王心腹,加之出身沈家,沈老爷子在朝中名声不显,可知交好友却不少,少不得卖他几分面子亦不好擅动其孙。算来算去,不过一介武夫,老大人们权衡一番也就不在计较,纷纷拱手只赞皇上圣明,沈同知便从北镇抚司调出来进了上直卫亲军做个副卫指挥使。
待沈玉归位,书房之中各位大人又都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逐一痛斥了一番。从那起子拐子始,五城兵马司,京卫指挥使司,大理寺、刑部、督察院、锦衣卫,连带着不沾边儿的户部也没能跑了,各个叫骂得狗血淋头。无非玩忽职守,办事不利致使无辜受戮者众多。皇帝都懒得听了,只耐着性子由着他们说到口渴,挥手叫小太监们上茶赐座,然后才将收上来的供词往桌上一放道:“朕之看法与诸公同,如此劣迹斑斑之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然圣人有云‘不教而杀谓之虐’,少不得要拿着这几个拐子与天下人看看,作奸犯科者终有授首之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众人商议一番,最终定下在宫门外面广场上设坛,责成三司会审,那一日若有想来看的百姓只管近前来看,也好将此事口耳相传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新文的预收文案《我可能是个假圣人》洪荒衍生同人。求收藏哈。
戳我的名字进到作者专栏里在正在填的列表里可以找到——《宝姐姐》快的话半个月完结,慢的话三十五天完结,字数差不多了。
第108章
果然三月初一这一日, 正阳门前广场上临时搭了个宽宽阔阔的台子,清早五城兵马司的杨副指挥就命人提了那些人贩子锁去法场。稍稍来晚几步的百姓便只得爬到远处树上看——上头一溜串儿, 前后跪了约莫有十六、七个活人, 一旁枷锁上还挂了几个死的。百姓们各个互相传这便是上元节时偷拐他人妻子儿女的拐子, 若不是有兵卒们镇守,只怕此时众人已经一拥而上将贼子就地打死。
卯正时分,三司的主官们打从宫门儿出来直接登台命提刑官读了罪状。众百姓一听这伙子人不但拐卖人口,还专门盯着人家里齐整孩子掳去做些采生折割的勾当, 致使多人无辜受戮, 更有不甘折辱自断生路者总计三十有余,有那血性重的几乎咬碎一口钢牙恨不得上去咬这些人几口肉下来。提刑官恍若未闻下面人声鼎沸,眼皮都不带抬的继续又宣告了这伙人贩子的姓名籍贯。下头听的无论何人, 但凡与这些拐子哪怕沾上半分关联都要往地上吐口吐沫道声晦气, 再无人敢出头, 只怕行刑之后还得劳烦公家与他们收拾一番。
这伙贼子人数之众,盘踞之广,胆气之壮, 手段之残酷, 可谓本朝立朝以来绝无仅有之案。是以当今责成三司当众会审, 读了罪状后又将人证物证一一列上。物证有得是, 满满当当尽是招供的供词及从地窖中起出来的尸骸遗物。只人证, 有那些被救出来的女孩儿不方便出面,但也写了陈情、按了指印,桩桩件件俱寻得到来源。这起子人贩子早知必死, 此时也不做声狡辩,但求一个痛快,唯有一专门拐孩子的婆子哭天喊地说自己冤枉。
这婆子平日就在贼窟中做饭,外头拐子踩好点她才出去,要么带着糕饼糖果,要么与看孩子的妇人套话接近,趁人不备或不是拿吃食诱拐,或不是当街强夺,抱着孩子往胳膊底下一夹一溜烟儿就跑了。若是那孩子晓事哭叫出来,婆子还要反过来与他发火道:“哭哭哭,奶奶带你走亲戚哩,走去妗子家吃肉!”便有好心人询问,婆子也能应答一二,这孩子便硬生生叫拐走了。此时这婆子双手反剪捆在后面,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哭喊:“青天大老爷们呐,小的冤枉得不行。都是有那想要孩子想得不行的人求到面前,小的只想着做做好事,寻那孩子多或是对孩子也不上心的带了出去把与他们,回去也是如珠如宝的养着,怎地就成了恶人?求求青天大老爷们与小的伸冤,小的可不是拐子!”
她这话一出,别说上头坐着的刑部尚书叫气笑了,就连四周围观的老百姓也指着她骂。有人就道:“那没孩子的人,乃是老天爷定了不让他有孩子。要么上辈子作了奸,要么这辈子犯了科,这是老天爷要罚他。偏你就与他条偏门儿路走,你是几个意思?”又有人骂:“旁人家的娃儿,你管人家中孩子几个,再多不嫌多,也不愿把与你这老货。”还有狭促的恶心她道:“兀那婆子如此好心,不如也做做善事,将你自己孙儿孙女卖与那想要孩子的人家,也叫人蒙了眼睛如珠如宝糊弄着养大,与旁人继承香火如何?”
一听此言婆子便黑了脸,就有几个心思活泛的贼人指着她道:“大老爷们明鉴,这婆子说谎。她眼睛叼着呢,专盯着小户人家里的齐整孩子看。拐了孩子出来,男孩子作价一百两,女孩子作价八十两,转手就卖给旁的贩子。多是两、三岁或者包在襁褓里的,取其不记事好养熟之意。或不是有那五、六岁上头的孩子也叫她弄出来,大多往远处转手,要么戏班子要么楼子里,混不管地界脏臭一味死要钱。咱们还知道这婆子走街串巷时手里颇过过几个官家的娃儿,有娇嫩些儿爱哭叫的甚至叫她给带死的都有。平日里还极得意的与我们显摆,说是‘凭他甚么样儿的出身,到了老婆子手里叫他活就活,叫他死就死’,极其猖狂!天理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