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如此,原本几个意动的族人也收了脚转身随之而去,当地就留了另外两人,连带小厮一共四个还站着。说要去宝钗嫁妆铺子的人往地上吐了口痰骂道:“呸!穷的天天喝粥了还痩驴拉硬屎干挺着,脸面,脸面算个屁!”骂完转脸又笑嘻嘻与小厮道:“嘿嘿,小哥儿,咱们这就走着?”
小厮半句话没有抬脚带着他们就往北市而去,兜兜转转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晴雯管着的绸缎庄子上。这一日鸳鸯、晴雯两个恰好在铺子里盘货算计甚时候关门儿,眼见一个熟悉的小厮带了三个短打汉子进来,正疑惑间小厮转身对那几人道:“这里便是奶奶的嫁妆铺子,专做好料子营生的。你们且去看看有甚家里用得上的带上些也成,若是不得用的就再转了看看。”说着又转过来与晴雯使了个颜色。
晴雯鸳鸯互看一眼,后者边上来道:“几位若是要给家里带得用料子还请跟着与我来这边看看。”三人正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定睛一瞅竟是个极有气度的姑娘俏生生立在那里,口水立时就淌了一地跟着就走。这边小厮见人叫鸳鸯带走了才凑上来与晴雯拱拱手道:“吴姑娘,这就是几个不知道自己斤两的土包子。大年下上门儿来打秋风,奶奶把与了五十两出来叫带他们采买东西,就这还不知足。”自打晴雯说父亲姓吴后再没人喊她在贾家的名字,外头来往不是“吴姑娘”便是“吴掌柜”,就是刚来的鸳鸯人见了也得尊一声“金姑娘”。她日日在外头见识各色人等,早非当日那般暴烈,当下笑了一声道:“我省得了,你且等着。这几人若是知晓收敛便从账上冲几匹料子出去也就罢了,权作打发。若是不知收敛,呵呵。”她也不把话说完,那小厮就着话音抖了抖,陪笑着又作了个揖道:“是小的对不住姐姐,给姐姐添乱了,下回请姐姐吃果子。”晴雯就斜了他一眼:“你就是个撩了毛的小冻猫子,谁还把那仨瓜俩枣放在眼里了?去你的吧。”
小厮见她有章程,就笑着转身往里走去寻鸳鸯。这边鸳鸯果然带着人往极实用结实的棉布料子旁去。跟在最后头的两个人见了凑上去来回看了几遍似是挑花眼,单就那年长的不满道:“你这闺女看不起人不是?外头那些绫罗绸缎为甚不叫我们拿!用这些粗糙东西糊弄谁呢。”鸳鸯都叫他给气笑了回他:“我只管领路,您爱拿甚么拿甚么。”
那人闻言大喜,专挑颜色艳丽花纹繁琐的拿,左一个右一个,跟黑瞎子掰苞米似的没完没了。那两个跟着来的犹豫了一下,一个还是捡着棉布料子取了两匹,另一个跟着也挑拣起名贵料子。两人挑挑拣拣了约有半个时辰,各个抱了满手好料子往外去,刚看见那个拿了棉布料子先出来的人正想笑话他,后脚就叫一个柳叶眉、杏核眼、水蛇腰、削肩膀极漂亮姑娘给拦下了。这姑娘一脸嘲讽道:“两位家里多大的爵位?这正红缂丝可是您夫人能上身儿的?还有那藕荷粉紫二色绸您也敢碰?知道甚叫僭越么,整好外头有五城兵马司的军爷们来往,您先打听打听再说,别带了一堆用不得的东西,反倒叫人笑话手爪子轻眼皮子浅。”
她几乎就差指着人鼻子骂,气势极盛,眼一瞪管叫人心气儿先虚了几分。两个拿了贵重料子的人不敢强辩,年轻的赶快把东西放回原处换了两匹棉布,只年长的还涎皮涎脸道:“闺女,咱们沈家不也有朝中做官的,通融通融,通融通融。咱村里来的,猫在家穿民不告官不究不是?”晴雯呵了一声儿:“您别叫我通融,等下子出去叫人当贼拿去衙门求衙门老爷通融去罢!”
这人见她满脸鄙夷,语气也真,一下子就犹豫了,回头看看外间果然有巡街的兵卒,摸了好几下才恋恋不舍将绸缎都放下,拐回去狠狠抱了几匹棉料子出来。这回晴雯不再拦他们,似笑非笑将人统统赶出去,待几人都走了两步才听她脆声声骂道:“真真儿是穷疯了,甚都看在眼里拔不出来,几辈子没见过东西!”原本还待再骂几句,还是鸳鸯拐回来拉了她一下劝道:“你这么大声骂这几个,叫街坊听去坏了沈家名声姑奶奶又能得甚么好。”晴雯这才收了声儿回去让伙计检查料子有没叫弄脏弄乱了的。
三人站在街上抱着东西也不好再回去与掌柜的理论,两个年轻的红了脸不知所措,那被喊做老五的偏偏不以为耻道:“管她骂些甚么,好歹东西到手。咱们那乡下地方哪有这么好的布料。”来往过路的听见晴雯叫骂纷纷侧目而视这三人,此时听他如此无耻,目光从审视立时变作鄙弃。那两个顶不住,抱着布就想走,还是小厮加了句:“两位不如旁处去逛逛,晌午往薛家酒楼用膳,奶奶俱已吩咐好了的。若不知地方只管寻了路人问,京里再无人不知。”
待那两人逃走,老五咧嘴与小厮道:“当家奶奶真是家大业大,带咱去别处长长见识呗?”小厮看他眼光已经跟看个死人似的,抬脚转身道:“既如此,您随我来。”那人不知就里,跟着走了会子就到了石呆子管着的文玩店。
这回老五抱了料子走得慢,小厮也不多等他,只管不叫后头人走丢就是,提前几步进了文玩铺子扬声与石呆子说了前因后果,石呆子听完皱了眉道:“这等粗鄙之人带来我这里作甚?我这儿无东西与他,又不懂赏玩,又不懂保养,难不成把与他回去喂鸡!”说着老五磕磕绊绊抱着东西闯进来,看着满室古意盎然越发贪婪。
此处文玩店大多都是原来恒舒典弄的死当物件儿,还有前段时间诸勋贵凑钱买命时收的,真的多假的少,动辄便是极品真品,哪个都不能随意送出去。石呆子又是再执拗不过的一个人,他只道薛家大爷救了他一命,薛家大姑奶奶把扇子找回来更是恩同再造,还叫他管个文玩店就跟让齐天大圣去守蟠桃园般称愿,怎能允了不相干的人跑进来撒野?当下跟看臭虫似的看老五直犯膈应。
这老五在乡里就是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烂人,此番乃是轻薄了原本要来那户人家的姑娘,拿着这件事儿要挟才得以跟来京中,但凡见着好的就敢张嘴,十成十一个无赖形状。他还当宝钗是个性子软的,又吃又拿不说还让他见识这么多宝贝,心下就想若轻薄的是这个新奶奶也不知她得给些甚好处叫自己闭嘴。他心里想的美,忽的看见里头柜上放着块又油又润的白色玉佩,跟刚剖出来的羊脂似的,宝光四射。贪欲一发出来就收不回去,他暗道这东西个头又不大,想来就算贵重也有限,拿了也就拿了,万一叫人问起只管抵赖,或不是再哭闹一番,少不得能据为己有。这般忖思一番,便不着痕迹慢慢朝那头挪,回头见小厮正转头与那清瘦的掌柜说话,错眼不见就把东西摸下来塞进怀里。
石呆子和小厮就说了几句话,转身回来就见自己正盘着的一块儿羊脂玉喜上眉梢不见了,急忙走进柜台里外寻了一边,再抬头看看四周窗户都关得好好的,几步下来就着老五就不放。老五正打算往地上躺了大闹一番,不料这青年掌柜根本一句不理论,只拉着人胸口衣襟往外走,走到外头就冲巡街的五城兵马司兵卒喊道:“官爷!官爷!这里抓着一个偷儿!”
五城兵马司的人晓得此处乃是锦衣卫从三品同知沈大人家眷的嫁妆铺子,敢上他们家偷东西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当下一拥而上将老五捆个结实拖了就往衙门走。老五忙大声吆喝:“军爷,小的冤枉,这是自家铺子,小的也没偷东西。”打头的兵卒就停下来问他:“你姓薛?”老五道:“我姓沈,姓沈。这是我堂兄弟家媳妇儿的铺子,真的!”几个兵卒就笑话他:“你也不看看自己甚么模样,沈大人乃是北镇抚司里头从三品的同知,能有你这样的堂兄弟?再说了,沈家早先乃是科举出身,家里头不说各个榜上有名,至少也得穿个长衫出来,你这连偷带骗的也不过过脑子就敢乱攀。”
石呆子适时插话进来道:“他偷了件儿和田羊脂玉的玉佩,乃是南安王府送出来专门寻人给盘一盘的。”羊脂玉这种玉料除了御赐并皇室宗亲外,超品以下皆不可擅用,别看东西小,事儿可不小。老五不懂这里头厉害,兀自嚷嚷道:“小的可没偷,乃是当家奶奶赏赐。”他正想不分青红皂白乱咬一通,石呆子一掌下来劈在他脸上道:“东家乃是从三品的诰命,身边儿怎会有羊脂玉物件?还是说沈家姑爷知法犯法?呵,便是王公家里也不敢乱拿此物赏人,我见都没见过你就敢说是沈家人,满口胡言,可见必是个骗子!”
老五自然不敢说沈玉知法犯法,不然回去族老都能开了宗祠活活打死他。一时闭了嘴,只两只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忽的想起甚么又喊道:“我们出来时候奶奶专门安排了小厮跟着,一问便知。”打头的兵卒就抬头四下里看了一圈儿,再没见过小厮模样的人,也没谁上来说明此人身份,当下只道这贼人狡猾,气恼之下一刀鞘砸在老五嘴上:“老实点儿!有话堂上再说罢。”这一下就见了血,连牙也掉了一颗。其他兵卒过来上下摸了一遍,果然从他怀里找出来那个羊脂玉的玉佩呈上去,兵卒一见翻着了贼赃,挥手便道:“走!如此刁民,必要狠狠打几板子才肯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