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随意套了件绿色和服的男子，手中握着一根和竹节并无什么区别的笛子，放在嘴边沉醉的吹着。
如果之前有人告诉玲子，当演奏技巧达到极致的时候，那美丽的音色是可以用眼睛看到的，玲子一定不会相信。
但此时此刻，玲子真的“看到”了笛音。
应该用怎样的言语去形容呢？
玲子只觉得从那层翠绿的竹子里，流淌出了一道道银色的光幕，那些光幕围绕在男子周围，一圈一圈的向外扩散。
啊，就是那首曲子，那首在老者母亲的家门口听到的那首曲子。
“吹得真好听呀！”一个幼稚的童音突兀的想起，打断了这种如梦似幻的美妙时候。
美妙的竹音戛然而止，男子放下了唇边的笛子，不满的看着闯入自己领地的不速之客。
女童一点也没有发现自己的不妥，反而一脸兴奋的看着吹笛的男子：“我叫小竹，大家都叫我小竹子，大哥哥你叫什么？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吹笛子？”
小竹叽叽喳喳的讲个不停，将这片竹林的静谧破坏的一干二净。
男子紧蹙眉头，似乎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嘈杂的存在：“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和父母吵架了，迷路了才闯到这里来的，大哥哥不要生气，明天我再来听笛子好不好？对了，大哥哥你还没有告诉小竹你叫什么呢？是不是大哥哥讨厌小竹才不愿意说的？妈妈也一直说小竹很吵，但是小竹就是喜欢说话该怎么办呢……”
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多连话都讲不清楚，更不要说一下子往外蹦那么多字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小竹也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天赋异禀。
但此时此刻的绿衣男子却完全不会这么想。
“万年竹，我叫万年竹，好了，你赶快出去！”万年竹忍无可忍的叫到。
“大哥哥的名字是竹子，我的名字也是竹子，我和大哥哥一定很有缘分。”小竹张开嘴就又吐出了一大段话，在万年竹凶狠的目光下，小竹的声音才慢慢的低了下去，“……我不记得回家的路了。”
最后，是万年竹忍受着小竹的魔音灌耳，将她送回了家。
“谢谢大哥哥，明天我会再来的。”小竹开心对着万年竹挥了挥手。
“不要来了。”最好永远都不要来了，人类和妖怪往来，只会招来不幸。
阳光很大，但竹林里永远是光线暗淡的。一簇簇的竹叶遮蔽了阳光，只有地上零星的洒落着几个斑点。
“大哥哥，你在哪里？小竹来听你吹笛子了！”小竹欢快的跑到那一片竹林，四处窜着。
明明只见过一次面，但天真的孩子却固执地认为万年竹会永远待在这片竹林等她。
“大哥哥，你是在和我玩躲猫猫吗？小竹来找你了哦！”小竹掰开一片又一片的竹林，迈着小短腿在竹林里艰难的跨步。
“大哥哥，我找不到你了，我认输，你快点出来好不好？”小竹疲惫的坐在地上喘气，并小心的摸着被竹刺划破的皮肤。
可是，万年竹依旧没有出现。
或许，大哥哥只是偶尔路过这里；又或许，大哥哥讨厌她，所以才不愿意出来见她。
小竹委屈的抱着腿，脏兮兮的坐在竹林里，眼泪一颗颗的落了下来。
一根竹子动了动，最后还是十分无奈的弯到了小竹的面前，万年竹的半个身子从竹子中探了出来：“我说过，不再要来了！”
小竹瞬间破涕为笑，对着万年竹伸出了双臂，丝毫不介意他半人半竹的姿态：“大哥哥，我要听你吹笛子！”
“我是妖怪，而你是人类。”万年竹严肃的说道。
小竹奇怪的歪了歪脑袋：“这和大哥哥的笛子吹得很好，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听完这一曲，不要再来了。”
万年竹叹息一声，重新变成了人类，吹了一首曲子。
这一次，小竹没有再打断他。
小竹从一开始每天都回来竹林，后来两三天来一趟，再后来一个月来一趟。她来的间隔越来越长，身高也越来越高。渐渐地，小竹不再喜欢滔滔不绝的说话，而是安静的坐在旁边，一边听笛子，一边露出温柔的笑容。
“我要成亲了。”已经如同竹子般亭亭玉立的小竹，看着万年竹说道。
“哦，听完这一曲，就不要再来了。”万年竹习惯了小竹向着他倾诉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也习惯了那一句“听完这一曲，就不要再来了”。
万年竹每次都会说这句话，然后每一个“下一次”都会继续为小竹吹奏笛子。
“你没有……其他想说的么？”小竹第一次在万年竹面前露出这样复杂的表情，复杂到万年竹完全看不明白。
“没有，听曲子吗？”
“大哥哥 ……不，万年竹，如果我真的不再过来了，你会觉得寂寞吗？”小竹第一次叫了万年竹的名字。
“不会，这样就不会觉得吵了。”万年竹这样说道，但不知为什么，当这句话说出去的时候，竟有那么一些心不甘情不愿。
“是啊，人类的时间，对于你来说，大概就和吹奏一支曲子一样吧。”小竹惆怅的说道。
从一开始听到笛音的时候，小竹就被那优美的声音完完全全的吸引住了。
那笛音是如此的优雅动听，又是如此的寂寞难耐。
恐怕连万年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笛音，竟然会这样寂寞。
从那个时候，小竹就决定，她要陪着大哥哥，当笛音中的寂寞消失的时候，一定会比现在的声音还要好听很多很多。
所以小竹谎称迷路，所以小竹每一天都过来缠着万年竹。
万年竹笛子中的寂寞越来越少，欢乐越来越多，小竹也一天天的长大，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但小竹不想嫁人，她的心里有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她喜欢着那个陪他长大的“竹林里的大哥哥”。
可是，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了。
那些妖怪与人类的浪漫的故事，终究只是故事而已。
“听曲子吗？”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的万年竹只能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听啊，为什么不听？我要听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首。”小竹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似乎刚才她眼里复杂的感情全是一场幻影。
万年竹将笛子放在唇边，悠扬的乐曲从笛子里流淌了出来。
小竹闭上眼睛静静听着。
大哥哥，我还会来缠着你的，即使成了妻子、成了母亲，也会一直缠下去的。
所以，请不要忘了我。
因为，我这样喜欢你。
第66章 竹林里的故事（2）
当万年竹再次见到小竹的时候， 她已经是一个母亲了。
小竹脸上散发着万年竹从未见过的柔和的光芒，她原本如同竹子一样纤细的身材变得有些臃肿，肚子微微鼓起， 一只手不断地轻抚着自己的腹部。
“大哥哥，我要做妈妈了， 以后来听你吹曲子的，或许就是两个人了。”
万年竹的视线在小竹的肚子上停留了片刻， 他不能理解一个小小的生命被另一个叫做母亲的生命生下来的感觉。
这片竹林里的妖怪， 大多是草木在日积月累中逐渐化成的，苍天与大地就是他们的父母。
小竹并没有指望万年竹的回应，只是自顾自的说着：“我嫁的那个人以制作笛子为生，他对我很好，也不介意我向他学习一门手艺。等我学会如何制作笛子，就亲手做一支送给你，当做这么多年你为我吹奏曲子的回报。”
“不用。”万年竹干净利落的拒绝。
他手里的那支笛子并不是普通的竹笛，而是他的本体化作的， 所以， 他又怎回去使用别的笛子？
小竹的神情有一瞬间的黯然， 但很快就被她遮掩过去。
十几年了， 万年竹始终没有变过， 变得一直都只有她。
从一个不知世事的女童， 变成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然后披上嫁衣，为□□子。现在， 她又成了一名母亲，等到将来她白发苍苍的时候，万年竹一定依旧是这样的卓尔不群。
小竹有些笨拙的坐在那块她一直坐着的石头上，那块石头表面已经是一片光滑的平面，中间微微凹陷。小竹记得这块石头在一开始的时候，上面还长满着湿漉漉的青苔。
“大哥哥，吹笛子吧。”
悠扬的笛声再度在竹林里回响，万年竹吹奏的笛子依旧是那样的幽寂清冷，仿若天地间的一逆旅，沧海间的一孤舟。
但恐怕万年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那寂寞的身影开始逐渐动摇，然后慢慢的步往尘世。
“我的儿子有了喜欢的姑娘，丈夫已经去提亲了；我家的竹笛店慢慢的有了名气，儿子的手艺虽比不上他的父亲，但也是做笛子的一把好手……”小竹坐在那一块又凹陷了一点的石头上，在黄昏的阳光下絮絮叨叨的说着。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竹又重新变得唠叨了起来。那一双眼角逐渐出现了细纹的眼睛，从一开始的灵动活泼，到后来的感伤愁绪，变成了现在的平静淡然。
时间在小竹身上写下的痕迹，此时体现的淋漓尽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