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了一半儿,她累了。
原本就不是同路人,该离开的还是要离开的,该独行的还是要独行的。
他不该有不舍也不该有难过,应该含笑送别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才对。
毕竟这么多年了,他身边总有许多人,也总是一个人;没什么可留恋的。
可这一回,他走不下去了。
一个人浑浑噩噩,半梦半醒,寻不到出路也走不到尽头。
从前只觉得世事难料,无心所谓且看当下;如今却觉得,看什么当下未来的,都不如死了有意思。
他往回走,唱着歌儿踏着花儿,胸膛尚有余香缭绕。
他又回到了山下,看着眼前的景儿终于明白走不下去的原因了。
原本不在的人来时,握着他的心,又走了。
他丢了一颗心,所以失了三只魂。
把故事写成书,客官们看得哭了、听得惜了,转过身儿来道一声珍重。
于是他又剩一个人了。
只字片语难言尽。
前头的山他不想爬了,风景是否如画也不知了;那个能陪他看的人,已经不在了。
昨夜星辰昨夜风,都是昨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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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又来了。
去年九月,他身在榕城,百年来的儒林节诗文赛。
去年九月,德云七堂,名动北直隶。
去年九月,他留下婚书,定下誓约。
去年九月,他打开锦盒喜袍加身。
跳下梅岭后,他还活着吗?活着呢,活了好久,一直活到了今年。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无奈死去,而是挣扎求活,时时刻刻不敢睡去。
桐树下,有人说来世时,他才知道原来那个人一直忍着撑着就是想多陪他一会儿,起码陪他过完生辰。
正月五生辰。
他死了,死在正月六那日清晨。雪停时,七堂的桐花都不香了,于是他也跟着走了。
三魂七魄,都没有了。
又是九月。
要是能重来该多好,秦霄贤真的很想再活一次,做一个一辈子自在逍遥的庸人,守着一小屋,屋前有桐树。
屋顶有月光,树下有玉溪。
“玉溪…”
他轻飘飘地开了口,小心翼翼地像试探一般;已经好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没有人提,包括他自己。
旁人是怕他难过,他是怕自己听不到回应。
再不会有人听见这个名字就转过身来冲他笑,小跑着扑进他怀里,搂着他脖子踮着脚尖儿,说:“旋儿哥,我想听你唱歌。”
外头秋意渐浓,黄昏时落叶飘零倒多了几分悲戚;也是清宵阁已经悲了很久。
他下课了,正往回走。
在树下念叨着一个名字,然后就觉得这花香渐模糊了眼,叫他酸了鼻尖儿。
“爷…”
这声音怯生生的,又是害怕又是期盼。
他余光一扫,是清欢。
“嗯。”
秦霄贤放下书,一扫后袍,在石椅上坐了下来。
“我…”清欢似乎有些慌乱,着急解释道:“厨娘让我来送吃食,不是有意来打扰您的!爷…”
“你老家,是在香洲边儿吧。”
他问着,似乎回忆着什么,语气淡淡的。
“对对对!”清欢欣喜若狂,说道:“陇苏!是陇苏人,只是陇苏地方小不如香洲好记些,爷要出门吗?”
一高兴就多说了几句,看着秦霄贤一副淡淡的样子,清欢这才又收了笑,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不敢多说。
“回去吧。”他说。
“啊?”清欢像是没听明白。
“找管家拿银子,回陇苏去吧。”他站起来,拍了拍袖口,拿起书:“十月之前,离开这儿,回去过自由的日子。”
“爷!”清欢生了哭腔来,不敢去追:“我…”
眼看着秦霄贤的背影消失在廊下拐角。
这算是,最后一面了吧。
陇苏那样的小地方,如何能等到他,这一生怕是再无想见之日了。
香洲。
原来他只记得香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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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闲人都赶走了,你回来。”
“我唱歌给你听。”
第一百六十四章 始知相忆深
二爷的车驾出了京。
军营里的事儿暂由咱们堂主大人掌管,只要不出什么大事儿,二爷是能领着杨九在天津城过上一大段舒心惬意地日子了。
前半年真是忙得不行了,这一入秋来,天儿转凉了,该办的事儿也办得差不多了;少爷这几日忙得不见人就是为了把那些琐碎的事儿尽早都给忙活完了,早早儿空出闲暇来腻歪陶阳。
每日里要是能睡得舒坦,醒了吃饭,逗鸟儿哼曲儿再上园子里听陶阳唱两句;真是想着就乐呵啊。
今儿从书院回家早,往常天儿都黑了,今儿看看还能赶上吃饭的时候呢。
乘着马车从书院半山下来时想着八成咱们陶大腕儿还没回去,少爷掀开了车帘儿吩咐了声儿去麒麟剧社。
接了阿陶一块儿回家,要不就拐道儿去三庆酒楼吃醉鱼,再来一壶桃花酒,然后把陶崽儿扛回家。
少爷手肘一屈,支着脑袋乐得像个孩子。
马车在园子门前停下时,管事儿的正往外送客,一见咱们少爷的车驾停下了,这便上前来。
少爷一撩帘子正要下车。
“少爷来啦。”管事笑道,温和中带些憨厚:“好些日子没来了。”
“您辛苦。”
少爷道。
“阿陶呢?”
“啊?”管事一愣,原本想要问出口的话一愣;就说陶阳不在园子,咱大少爷怎么过来了呢?
敢情是不知道啊。
“角儿不在。”管事笑着,眉眼里有些揶揄:“您是刚打书院儿来吧,角儿一个时辰前就走了。”
一个时辰前?
少爷嘟嘟嘴儿,有些小失落;想想也没什么,难得阿陶早些回家,否则又是累得瘦一圈儿还得招人心疼。
少爷与管事道了别,这车驾就往回走了。
父亲还在书院里和几位叔伯商量着设教的事儿;少爷转去玫瑰园和母亲请了安这才回了自个院子。
这么来来回回地天儿也黑了,少爷回自个院子时,这屋里还是黑的,里头的桌椅泛着秋意凉。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灯暗屋凉的场面了。
眉心一皱,这心里头酸酸涩涩地有些莫名其妙。
小厮从怀里掏出火信来,赶紧就上前去点了灯烛。
道:“陶爷八成是有事儿,您先歇着呗。”
“下去吧。”少爷看着烛火,心里头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他往日没回来时,阿陶也是这样点起一盏灯,披上披风倚靠在床边看书,等着他回来。
这烛火正明,摇曳生姿如秋画。
“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不知发呆了多久,耳边一句话把少爷从思绪里拉回来,转过头来看陶阳正脱下外衣挂上,倒了杯茶喝着。
这傻少爷看着和往日不同,神色有些恍惚,一缓过神儿来还盯着他看愣了,眉眼里居然还有点悲伤的味儿。
陶阳喝了茶,原本温和的笑意被少爷看着有些发毛儿;平日里这时候不得站起来抱他一下子,然后委屈巴巴地说着今儿有多累吗?
“怎么了?”陶阳问道,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有些没底气。
这秋天就是容易悲春伤秋的吧。
“没有。”少爷摇摇头,道:“你去哪儿了?”
“我…”原本都想好怎么说了,猛得这么一问,再细看这少爷的神色;陶阳抿抿唇,心里头突然有些忐忑起来。
少爷只是觉得累了,身子一侧把陶阳抱住,一如既往地把脑袋埋在他颈窝。
“少爷。”陶阳叹了口气,无奈里有些心疼,道:“怪我怪我,你别想多了。”
少爷没听明白,只是安静地窝着。
“我也不是想瞒着你,就是怕你多想。”
“人虽然是过分了点儿,但好歹最后浪子回头了不是?”
“你看,他都不知道咱们的计划,清扫叛党那天他以为徐晓雨出尔反尔要来杀我,赶过来通风报信,结果把自个儿给伤了。”
陶阳一句一句解释着,生怕咱少爷的心里头有半点儿不高兴生着闷气憋着一个人哭起来了。
少爷原本那点儿伤感是没了,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说的什么呢这是?
徐晓雨忽悠了个大傻子去找陶阳的麻烦,就是为了激怒咱们少爷,矛盾一起把两人弄牢里去,还能少个人给二爷帮忙。
谁知咱们少爷压根不上当还被陶阳给拦住了,转身找人揍了一顿就算了事解气。
中秋那天大傻子才明白过来徐晓雨不是帮忙弄死郭齐麟的,是想弄死所有人,冒着生命危险过来通报的。
徐晓雨安排了人对陶阳动手,但因为早有防备,被二爷的人一举拿下;混乱之中那个人受了伤。
少爷这是越听越不对劲,前后这么一回想,腾地一下子就直起身儿来。
眯着眼儿,恶狠狠道:“你不会去看姓魏的那混蛋了吧!”
“你不知道啊…”陶阳一愣,随即一副咬碎了牙的懊恼样儿。
失策啊,失策。
“你!”少爷气得一下子拍案而起,指着陶阳又气又委屈,半天儿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