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因为这个吗?她又一次愣在原地,表情说不上是惊愕更多还是恍然更多。
“我……”缓过来后,她本能地想要解释,“我那是因为担心我师父还有我——”
“我明白。”黄药师打断她,“你骤然失踪,你师父一定担忧,你说过不止一遍。”
谢临云顿时有些词穷。
看她如此窘迫,黄药师竟又笑了一声,那声音听着似有几分畅快。
“我还明白我留不住你。”他又说,“在你心里,一个朋友的分量,是绝无可能与你的师长们相比的,不是么?”
谢临云想说这本来就不该放在一起比,可话到嘴边才陡然意识到,对黄药师来说,这份比较是避无可避的。
只要她有回去的机会,她便势必要做出选择。
而她的选择会是什么,他们俩都清楚。
至于她也可能一辈子被困在这里回不去这种可能,就更不能拿出来当理由了。
黄药师是多骄傲的人啊,他怎么可能拿那么重要的感情去赌一个无法确定的未来。
何况就算退一万步讲,她真的无法破碎虚空了,也不一定就会和他在一起。
他把她看得太清楚了。
然后做出了对他们都好的果断决定。
如果不是她非要求个理由,他们本该再不相见才是。
“那天我听你说完你真正的来历,我想了很久。”黄药师道,“最后我觉得,既然如此,倒不如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中庭陷入沉寂。
两人还是隔着一丈距离望着对方。
谢临云怔怔地站在那,双手数次紧握成拳,却愣是找不出一句可以转圜的话。
她奔波千里下江南,为求一个理由,嘴上说的是只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可在她内心深处想的一直是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正如她之前说的那样,她是真心实意跟这个人交的朋友,并希望他们能继续当朋友的。
可现在她知道了一切的原委,也就意味着不可能挽回了。
不仅仅因为她可能不会留在这个世界,还因她无法厚着脸皮要一个喜欢自己的人一直待在自己身边。
意识到这一点后,谢临云陡然从茫然中醒转。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后悔起了来这一趟。
“我想得很好。”黄药师又说,“但真的走了,我又不太甘心。”
打死谢临云也不会料到,不甘心这三个字,竟会有从黄药师嘴里出来的一天。
可他确确实实说了,还重复了一遍。
他说:“因着这份不甘心,回了江南后,我拜托了朱伯伯去洞庭走一趟;我还跟要去争夺九阴真经的洪七提起,我以后都不会下厨了。”
谢临云:“……你是故意的,你知道他藏不住话,去到洞庭,必会提起你这话。”
黄药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
那时他已做出了决定且离开了她,可午夜梦回、闲暇恍神之际,依旧会想起许多与她有关的事。
练剑,习箫,甚至开辟荒岛作新家,都无法纾解离开时的那份不甘。
“我从来不是个大度的人。”他道,“面对你时,更是忍不住要计较,好像让你也不高兴不舒服,我就不算输得太惨一样。”
说到最后,他声音渐渐幽微,表情却轻松了不少。
谢临云见他如此,忽然就不再后悔了。
此番千里追问,她虽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可到底与眼前这个人彻底把话说开了。
对他来说,这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解脱。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轻声道,“其实下江南路上,我也经常会想,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还在难受,你早就不在乎当初的事了。”
结果见了面说了话才知道并非如此。
午间在南湖,她淋了雨,他还是热了酒给她,当时她是高兴的。
黄药师闻言,眼底又浮起一阵落寞之色。
良久,他才再度开口,声音很低,道:“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他没有说的是,在看到她出现在南湖上的时候,他几乎动了找个借口与她重修旧好,换得一日是一日的念头。
但这念头最终断在了她凭直觉做出的猜测上。
谢临云不是笨,黄药师想,她只是真的对他无意,所以从头至尾都以朋友论处罢了。
有没有回去的机会,挂不挂念另一个世界的师长,都不是他们无法长久相伴的真正原因。
他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两人说至末尾时,月已西沉。
谢临云听到宅外林中蝉鸣声渐起,几欲盖住天亮前喧嚣的风声。
她侧首听了片刻,忽然想起这是暴雨将至的预兆,下江南路上车夫曾提过。
一抬眼,两人竟是同时开的口。
“要下雨了。”
“是雨来之兆。”
剩下的话不用再异口同声一次,谢临云干脆直接转身往回走。
才走两步,他忽然叫住她。
她回头望过去,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收起了那管玉箫,广袖迎风飘荡,神情很远,看不出半点要再说些什么的意思。
可他如果真的不想说什么,又何必叫住她呢?
站定等他开口的时候,谢临云不知为何忽然意识到,此时相望的距离,比之前又远了些。
远得她几乎辨不清他此刻明明灭灭的眼神。
最后她听到他叹了一口气。
“没什么。”他说,“你去休息。”
谢临云嗯了一声继续往自己的临时住处走。
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如何想的,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再度回过了头。
黄药师还在那里没有动。
他看着她,看到这场积攒了一夜声势的夏雨温柔地坠下。
谢临云动作快,没有被淋到多少。
天明前的最后一个时辰她躺在床上,以为会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结果伴着雨声,竟还是入了梦。
这梦乏善可陈,全然没有梦外的粥粉香气诱人,以至于辰时未至,她便醒了过来。
睁开眼,昨夜对她说手帕来历的老人家果然已端了早饭进来。
相比昨夜,今早对方已热络不再,唯余礼貌。
谢临云再迟钝,也能察觉出其中差别,她想应该是黄药师同其说了什么。
果然,给她舀了一碗粥后,老人家便垂着眼说起了黄药师。
老人家道:“姑娘多用一些罢,我家少爷说,您今日便又要上路奔波,多用一些,路上也舒坦些。”
谢临云懂了,这是催她走的意思。
她想了想,重新取出那块青色的手帕,交给那老人家,让她帮忙还给黄药师。
本以为对方会迟疑为难,结果这老人家半点不惊讶地接过了,显然是早就知道她会还手帕。
谢临云不得不承认,黄药师的确很了解自己。
她把手帕交了出去,又喝了两碗粥,喝完郑重道了一声谢。
为表客气,她还特地夸了一下这粥熬得极好。
老人家本来垂着眼睛,听到这句夸奖,忽然抬了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谢临云见状,大概猜到了眼前的粥究竟是何人手笔。
她心里有点难过,不如被绝交时的天崩地裂,也不如发现他真实目的时的生气恍惚,就是单纯的难过。
走的时候,她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一路穿堂跨院,却没有见到昨夜向她坦白的人。
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想,没有告别,才是真的告别。
下过一场暴雨的竹林泥泞湿滑,极不好走。
幸好她本就不懂奇门阵法,要离开这个地方,本就不能靠走的。
提气掠至竹林上空时,她听到从宅子里传来的箫音。
是她不曾听过的曲调,起起伏伏,高亢处激起林中野雀。
谢临云原本还在想,离开此处后,她要去哪里。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不想立刻回洞庭。
后来看到这群飞起来几乎遮天蔽日的野雀一路朝南过去了,她便定了主意。
不过她的马车还在南湖边的酒楼边停着,在往南去之前,她得先去交待一声。
之所以说交待,是因为她决定接下来不坐马车了,直接买一匹马,一个人走。
车夫是从洞庭带出来的,平时受无名管辖,倒是一等一的听话,得知她要一个人走,一句都没有阻拦,只问她道:“那小人是先回洞庭,还是在嘉兴等您?”
谢临云想了想,说你回去。
“我之后回洞庭,应该不会从江南走了。”
“对了。”她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虽有马车,但你独自驾车回去,路上少不了要用钱,我给你一些。”
“不必麻烦湖主!”车夫惶恐地弯腰,“小人出发前,就从总管那拿过路上的打点钱了。”
“是吗?那我不给你也无妨?”谢临云问。
“无妨无妨,当然无妨。”车夫应得飞快,应完又道:“倒是湖主,您一个人走,万不能短了银钱。”
谢临云:“没事,我还有不少钱,等没钱了,我自会回去。”
交待了这些,她自觉话已说得差不多,可以分别各走各路了。结果车夫又拦住她,说有事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