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身还好,下半身大腿以下,包括整个小腿,全都在风雨里,这时候已经湿漉漉的了。裙摆的部分因为沾水变得沉重,贴在身上,就像雨中花。
安娜很喜欢水,夏天的时候坐在一楼的走廊,脚泡在走廊缘侧下的流水中。如果有下大雨,也很乐意伸出手伸出脚去淋雨。
按理说这种情况并不算多出奇,但是烛台切就是觉得不太好。
非要说的话,安娜实在是太安静了。
安娜侧着身子蜷缩在凉椅上,天上水有一种独特的水腥气,不难闻,却会让人觉得没什么‘人气’。而她现在就是这样,周围弥漫着这种味道,整个人被湿漉漉的雨水和湿漉漉的衣裙包裹。
意识好像随着机械而重复的‘哗啦啦’雨声飘飞,在半梦半醒之间,世界也明明灭灭。当她的脑子放空,对自己没有任何定义——譬如说是人、是神之类。这样之后,直觉会带她找到本我。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鸟儿,因为羽毛濡湿被迫停下来的鸟儿。又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飞翔中有人欢呼,他们是因为她的来到而欢呼。
她所到的地方一片祥和,正是因为她带来了这些,所以人们才会欢迎她的到来,甚至崇拜她。
“主公,不可以淋雨啊。”烛台切光忠的表情因为背光的关系看不清楚,很难说是悲是喜。但是从发紧的声音可以知道,他少见的失态了。
“嗯。”安娜半阖着眼睛,眼睫毛好像鸦羽,上面沾着水汽,就好像鸟儿的翅膀被雨水打湿。从群马离开的安娜其实远不如看上去的那么平静,只不过因为雏偶事件暂时转移了注意力而已。现在回到本丸,之前混乱的东西就翻涌上来了。
——她的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想来好像是一场淡淡的错觉,只有一点点怅然若失之情,就好像烧炼过什么之后剩下的一点点渣滓。
累,真累啊。
一期一振隔着天井站在对面,神色依旧不变。转头看向还没有离开的狐之助:“狐之助大人,烛台切殿似乎没有时间,我来送您吧——压切殿,您呢?”
嘴唇抿的紧紧的,眼睛一直看着对面的压切长谷部收回了目光:“我去处理公文,今天的事情还没有做。”
“压切殿真是……”狐之助似乎意有所指地感慨。
一期一振和狐之助一起下楼:“压切殿他啊,他就是这样的人,正是因为太在乎了,所以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随着一期一振和狐之助下楼,本丸楼上楼下似乎恢复了平常的走动,刀剑们全都各居其位,偶尔遇到下楼的一期一振他们还会打招呼——所以说,对这些老妖精,谁能瞒过谁呢。
第二天,天光大亮,上午十点不到就开始燥热起来,这就是夏天了。
安娜起床比往常迟一点,大概是因为她现在还属于受伤中,需要睡眠来恢复。不过等她起床,正常走动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哦哦,原来她的腿脚走动已经没问题了。
她不知道锻炼可不可以,但是普通的走路确实没有太大的不适。
这是一个好消息,至少生活方便了很多。不过就算是这样,今天她也不会晨练的。她是喜欢早晨锻炼,又不是自虐,车祸的后遗症还没有彻底解决,她是很小心的。
不能晨练,安娜就早早打理好自己,然后下楼:“把昨天狐之助带来的刀拿过来吧。”
昨天狐之助带来了两把刀,一把打刀,一把短刀。安娜先拿起那把短刀,昨天雨水洗涤过的空气中阳光很明亮。她轻轻抽出刀身,赞叹:“好漂亮的乱纹。”
因为有一期一振这位‘弟弟通’,所以这把短刀的身份一下被确定下来了——这是粟田口大家族的一员,以漂亮的锻打乱纹定名,乱藤四郎。
一般情况下,这种短刀,安娜都会携带一段时间再召唤。所以安娜欣赏一番之后就把乱藤四郎收了起来,然后目光放在了另一把刀上。
这把刀……怎么说呢,从刀拵上来看真是意外的朴素啊。
不过也不能这么说,根据审美的不同,不同人对于朴素的定义是不一样的。日本的审美很多脱胎于华夏,但是细究起来有自己的取向。
譬如说朴素吧,安娜觉得这个刀拵呈现出黑色,也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应该算朴素了。但是看刀拵上星星点点的白斑点,很容易想到日本人追捧的那种茶碗,一样都是黑色釉,上面有这种星点。
在日本人眼里这是夜空,有宇宙的华丽,实在和朴素沾不上边。
实际上也是如此,这是很有名的歌仙拵,属于肥后派的御家拵——不需要解释,只要知道是好东西就可以了。
“如果是歌仙拵的话,首先就会想到歌仙兼定啊。”堀川笑着看了一眼,“虽然已经隔的很远了,但是和兼先生一样,都是属于兼定刀派呢。”
安娜也笑了起来:“既然是这样,就先来迎接这位新人吧。”
灵力慢慢注入到这把歌仙拵的打刀,这个过程或许适应之后会显得平凡无奇。可是在刀剑付丧神眼里这始终是神迹当中的神迹——人类无法理解其中的伟大,类比的话就好像人类能亲眼看到女娲造人。
对于刀剑付丧神来说,安娜就是在塑造他们的人身,赋予他们生命。从这个角度来说,本质上没什么两样,同样的神圣。
皮卡皮卡的灵光还没有散去,安娜好像闻到了单单的茶花香味。忽然,她感觉到有什么出现在了她身前。
“我是歌仙兼定,热爱风雅的文系名刀,请多多指教。”紫色的卷发让这个青年一下显得温柔起来,然而身上武士铠甲的大量运用揭示了另一个事实。
这家伙确实是文系,但是文系后面有后缀的,文系武将才对!
再文系,本质上依旧是武将那一挂,看得出来是战斗起来力量比较大的那种——这一点和加州清光这种技巧派完全相反呢。
“请多多关照。”安娜已经接过很多刀剑来到了,也算是驾轻就熟。然而每次经她手,将一个小小生灵带来现世,感觉依旧是不同的。她尽量展现出自己的善意,希望这些刀剑付丧神更加适应这个世界。
阳光透过障子门特用的纸温柔了很多,安娜脸素洁美丽,就像诗人用来作画作诗的纸。白肤檀发,红色的小小的嘴唇,当安娜仰起头看向歌仙兼定的时候,就像是平安时代的一个梦境。
那个时代其实没有后世说的那么美好,所谓平安京,风雅美丽的只是少数几个人而已。以当时东瀛的生产力水平而论,整个国家都生活的十分艰难。绝大多数的人一生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衰老的厉害,平均寿命更别提。
然而梦境是不同的,时代遥远,人们记得的只是那个时代文人墨客记载的一起。而那个时代能够读书写字的,本来就是统治阶级。他们看到的东西s一朵花凋落的喟叹,是美人风华逝去的忧伤,是上流社会的醉生梦死。
而这些东西经过千年的时间,又有历代文学家们的渲染,平安时代早就不是真正的平安时代了。他代表的就是人们想象中的存在,风雅、孱弱、美丽,人与鬼杂居……美男子追求美丽的女人。
歌仙兼定的名字和平安时代大有关系,三十六歌仙,正是平安时代名气很盛的三十六位诗人。所以他爱好风雅,深刻地理解平安时代。
在安娜唤醒他之后,他见到世界的第一眼就是安娜。
‘我对这个世界一见钟情。’
安娜有一些疲惫,这不是她的问题,人与神的转换,爱情的得到与失去,虽然没有让她明确而剧烈地痛苦起来。但是潜意识先于理智明白了这一点,这种情况下她从昨天起就显得很倦怠。
这种倦怠在歌仙兼定这种文艺青年看起来却是动人的忧郁——这也或许是来自刀剑对主人足够强大的‘滤镜’也说不定。
这种旧时代的忧郁补足了歌仙兼定平安时代梦的最后一块。
“真是风雅啊!”
只能说,梦,别停。
第124章 逢魔时刻(4)
一年是一个周期,人类就围绕一年周而复始地生活。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地方过公历年, 少部分地方过阴历——其中以华夏为主, 原本日本也是过阴历的,但是近代‘脱亚入欧’的指导思想下变成了公历。
但是除了公历和阴历的不同, 世界上还有很多不同行业的人,因为从事行业的特殊性, 一年周期的节点也完全不同。譬如说足球运动员, 因为一年中能够完全放松下来的只有夏休期而已,所以夏天仿佛才是一年的终点。
而对于安娜这种在日本棋院做棋手的人, 一年的终点是秋天。秋天的时候日本重要的棋战就会全部得出结果,新棋手入段等事宜也会在这之前完成。这就好比农耕时代收拾好最后一粒谷子, 接下来就是祭祀祖先神灵,告知今年一年没有浪费光阴。
秋天的时候日本围棋界会开一场大会, 新入段的棋手入段,其他棋手升段, 另外还有各种奖项、表彰……就是年终总结大会。
秋天之前要完成所有的棋战, 那么夏天就是各种棋战战斗正酣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