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是一愣,心想,让锦觅去姑射山那等蛮荒之地住上千年,和发配边疆又有什么区别?
月下仙人干咳两声:“老夫听闻雪神有一门冰雪造物的秘术,姑射仙子啊,就求您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用那秘术帮小锦觅快速复原真身吧!她还有丈夫和孩子,万万不能去那苦寒之地一千年啊!”
“娘亲!要娘亲陪着棠樾!”棠樾抱着床上的母亲,眼中闪着泪光。
棠樾一声“娘亲”,让姑射心尖尖上就好像被羽毛挠了一下。她无父无母,出身之地,成长之地,便是众仙避之不及的苦寒荒山,她向来清心寡欲,但这一刻,她竟有些羡慕棠樾有母亲,而锦觅有这么多爱护她的家人和朋友。
旭凤单膝跪地,抱拳郑重道:“旭凤恳请雪神出手救我妻子!”
眼见最骄傲的凤凰都下跪恳求,她若再不答应,其他人只怕会跪倒一地。姑射最是受不了这种场面,走到棠樾身边,替孩子拭去眼角的泪水,“你哭甚么?我答应试着救你娘亲了。”
众人听到后,终于舒了一口气。旭凤与花神纷纷允诺,无论雪神想要什么报答,他们都会竭力满足。
姑射只是在凡间见过锦觅寥寥数面,谈不上有多么深的交情,后来知道了锦觅过去的事,她由衷觉得自己与锦觅应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她还是会尽力去救人——
“我没什么想要的。”
姑射想:让别人快快乐乐的,不是很好吗?
☆、双龙其八
锦觅何以在睡梦中依然眉头紧皱?本来,彦佑给予了她一半寿元,又有天界最好的医官看护,她就算真身残缺,也应当醒过来。
除非,是她自己意识中不愿醒来。
“我固然可以尝试重塑两瓣霜花,但那样造出来的东西,终究没有灵魂,不过是填了一具空壳。”姑射之声犹如切冰断玉,“凡心病,无药医,不破不立,唯有自救而已。”
旭凤微微一愣,随即抱拳道:“如何破?又如何立?但听仙子明教。”
“你们既然舍不得锦觅去雪山修炼千年、慢慢调养,这速成的法子倒也是有的。让霜花随我修忘情道,先废去她体内不精纯的灵力,再修‘冰雪造物诀’。这样一来,无需我替她重塑真身,她只需勤加修炼,假以时日便能康复如初。”
月下仙人问:“可要付出什么代价?”
姑射:“放下,舍得。”
月下仙人踌躇:“雪神所修炼的可是忘情道啊……若是小锦觅真的深入此门,那我家凤娃岂不是要……”
“一念空,一念生,若她因此顿悟,与自然大道相通,自可融天地精华,重塑真身。你们不愿她去苦寒之地修行千年,我便传她忘情大道,已经免去了千年母子分离之苦。若是一点代价都不愿付出,休要求我救她。”
雪神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神情疏离而淡然,竟一扫夏日炎炎,让这间小屋仿若瞬间清凉了许多。
可是这忘情……
姑射冷道:“忘情实是教人得情忘情,不为情所困扰,能救锦觅的人,不是姑射,也不是诸君,只能是她自己。此番前去姑射山,你们谁也不能跟着她。姑射言尽于此,至于愿不愿意将锦觅交给我带回姑射山,便要看你们如何取舍了。”
旭凤眉头紧锁,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有些舒展,拍了拍棠樾的背,道:“小鹭,去跟你娘亲道个别吧。”
棠樾依依不舍地亲了亲娘亲的脸颊。
旭凤无由来生出一种诀别之感,心跳跳得很快,但他还是对姑射道:“请仙子带锦觅离开吧。旭凤……拜谢。”
时年夏,晴空万里,姑射山下,草木破雪而出,迎来了迟到的春天。
姑射带锦觅来到了山下的一间小屋,彼时锦觅已然醒来。
“雪神……”锦觅揉了揉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一回,我又睡了多久?”
“锦觅,你真身受损,又两次被血灵子救活,等同于两次逆天改命,怎能不大伤元气……”随后她从月下仙人登门拜访开始,将方才你发生的事悉数说来。
听完后,锦觅摇了摇头:“我这幅身子受过太多伤,每一次都是伤至神魂、痛入骨髓,变成如今这幅病恹恹的样子也不奇怪。谢谢你愿意救我,只是我实也知道,我多次逆天改命,这一次是怕是不大可能康复了,你也无需勉强……”
姑射道:“我并不能救你,我只能告诉你自救的方法。锦觅,你之所以心里郁结,是因为有太多纷杂之物干扰了你的视线,使得你看不到自己的本心。你对生的渴望不强,这样的话,别人也帮不了你。”
锦觅被说中了,默默垂下了眼帘。她曾以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和有情人终成眷属,已是她最好的归宿,但实际上,那些经历过的千辛万苦在她心中始终犹如针刺,她越幸福,便越愧疚。“我……我该怎么自救?”
姑射催动冰雪令,从万卷阁中调出了冰雪造物诀,将那一卷卷轴交到了,说道:“霜花至寒,你又至情,修姑射山的道法心经对你大有好处。这是冰雪造物诀,你照着这上面的仙法修炼一段时间,慢慢参悟去吧。”
锦觅接过那一卷卷轴,疑道:“就只有这一卷吗?”
“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这是忘情道的法门。”
“那我既然收了雪神的功法,是不是等于拜你为师了?”
“不必。”姑射下颚微扬,“我们雪神殿向来没有俗世那些师门成见。修道是积德之事,恩师曾有言,但愿广厦万间庇佑天下向道之士。道法属于天地,而不属于个人。”
其实姑射的话没有说全,雪神一脉虽不讲究门第和传承,但其道法晦涩难懂,极其看重修行者自身的天资和心性。天资愚钝或是心性不纯之人便是将雪神功法尽数盗去,也不可能看得懂,更不用说从中悟道了。
锦觅大为感动:“雪神这样的胸襟气魄,锦觅着实佩服。”
“这些道理也是我的恩师传授给我的,你不必佩服我。”姑射表面上依然是冷言冷语:“三十天后我会来看你一次,那时候你可以将修炼时遇到的不懂之处与我探讨,其余的我一概不管,也不会督促你学。等到你自己觉得学会了重塑霜花之法就可以离开这里。当然,你若是嫌我这里寂寥,想中途回去,我也绝不会阻拦。”
锦觅珍重地将那卷轴收入襟中,不禁红了眼眶。“刚才,你说我心里郁结不解,我很想理直气壮地反驳……可我知道,你终究没有说错。这几年来,我和凤凰在凡间隐居,可我心底里还是不痛快……我时常梦到水神爹爹、临秀姨、我未曾见过的娘亲,还有我凡间一世的爹娘,他们都离我而去,我却来不及尽孝。我也做不到原谅凤凰的父母——我恨他们,无论过去多久,我都不会和凤凰一起去祭拜他们。这种矛盾感像幽魂一样一直、一直缠着我,我多想一觉睡过去,不再醒来。雪神,你是看得透彻的神仙,你说,我究竟有没有做错什么?”
姑射轻叹,“锦觅,对与错,我不是你,怎好妄下论断?有这么多人爱护你,相信你原来一定是位明眸善睐的姑娘,所以,莫要哭了。再坎坷的命运,你既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过往的种种都会是你日后崇展笑颜的底气。”
锦觅沉默良久。“我会留在这里,好好修炼雪神给我的道经。”
就连最有经验的大夫都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意志力是最玄妙的药,它能让一个健康的人郁郁而终,也能让一个痼疾无药的人多活许多年。
“先别急着保证,原先你的灵力杂而不纯,想要达到最好的修行成果,不破不立,必是要散了那些与你自身属性不和的灵力。”姑射故意泼了一盆冷水。
“好。”锦觅当即拈指作诀,散去了那些投机取巧得来的灵力。
姑射没想到锦觅这个时候能如此果断,七成灵力,说散便散了。
“你……你竟丝毫不怀疑我可能是在骗你。”
“雪神以诚待锦觅,锦觅当然要信任雪神。这是我的决心。我再也不想当那个被命运玩弄的小丑了,我要让爹娘的在天之灵见证我变得更坚强,让我的孩子看到他曾经懦弱的母亲也有勇气选择改变。”锦觅虚脱无力地扶着桌子,却露出了坚定的眼神。“我几次三番逆天改命,终是外力使然,别人要救我、延续我的生命——看我现在这幅样子,却似乎还是没能改变我命中的劫数。这一次,是我自己要活下去。”
痛苦是所有人的通病,也是生活的常态,清醒地流泪,好过迷醉时的欢愉。在痛苦时睁开眼睛,强迫自己直面生活的那一刻,是否就已经走上了救赎之路?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从来都不晚。
姑射道:“命运瞬息万变,人们创造出天命这个东西,并深深相信着它,不过是因为在千万种选择中,我们只看得到我们心之所向的那一种。锦觅,这一次或许你才能真正逆天改命,我衷心祝愿你明视本心,得偿所愿。”
锦觅粲然一笑:“雪神,锦觅也衷心向你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