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龄本就对她十分不满,他性子莽直冲动,当下就大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们吗?”
双成啧了一声:“就是瞧不起你,你又待如何?”
鹤龄怒上心头,一时面红耳赤。双成眼见他和他身后的小伙伴个个怒目而视,握住刀柄的手都青筋鼓起。她不由嗤笑一声。
朝暾殿中,陆压只觉腰间的金葫芦开始发热,芦盖自动揭去,一道如线白光射出,而在白光中央的正是招妖幡。三界之中,如今能驱使此幡的只有两个人,不是他,那就是董双成。陆压眉头轻皱,她不会无缘无故地催动招妖幡,难不成是遇到危险了?
他忙急急赶过去,结果就见到了他这一生都难忘的情景。双成今日着装格外张扬,曳地长裙以金线为底,明灿如曦,其上则以青鸾与孔雀羽线织成斑斓的花纹,碧翠闪烁,辉煌灿烂,不可逼视。更让人惊诧的是,在她长长的裙摆经过之地,所有人手的兵刃都发出嗡嗡的哀鸣,然后扑哧一下,如切豆腐一般插入地砖之中,远远看去,就像两排栅栏似得。众多侍卫见此情景是惊得目瞪口呆,竟然没一个敢做声,纷纷低头让出一条道路,拜倒在长裙之下。
而双成仪态万方地走了一半,忽而回头看向面色灰败的鹤龄:“那个谁。”
鹤龄瞪大眼睛看着她,双成微微一笑:“你知道,做臣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啊?”鹤龄回过神梗着脖子道,“当然是对陛下的一片忠心!”
“错!”双成意味深长道,“做臣子最重要的是,认清自己的位置,乖乖听话。要知道,妄想做主子的主的人,往往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她明明笑着,却让鹤龄感觉从骨子里发寒。他嘴唇微微嚅动,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忽然之间,他看到了立在不远处的陛下,他心头一喜,正待开口,可陛下连看都没看他们这些人一眼,牵着那个嚣张女人的手就扬长而去了。
他呆在原地。胡四穿过园林,分花拂柳而来,对鹤龄道:“你僭越了!”
鹤龄道:“明明是她……”
胡四恨铁不成钢道:“什么她,你的敬语呢?你这人,一根筋,直肠子,不知变通,可陛下却委以你保卫宫禁的重任,你知道为什么吗?”
又是为什么,鹤龄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胡四道:“因为陛下不希望在他不在兴都时,各方族长将手伸到他身边来,所以才找你这个孤臣替他看守门户。是以,以前你对其他人甩脸子,陛下都不会苛责,因为你越是这样,就越不会结党营私。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娘娘不是你的同僚,她是你的主子,妖族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你对她不敬,就是公然打陛下的脸。”
鹤龄不忿道:“可是她不是不怀好意吗,你们都这么说!”
胡四扶额,他咬牙切齿低斥道:“可我们没一个敢真的对她无礼,在大庭广众说这种话的!作为通缉犯能混入天庭,在权力倾轧中如鱼得水的,怎么会是寻常人。你若再口无遮拦,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语罢,他也转身离开,留下小脸惨白的鹤龄。而另一端,陆压幽幽道:“皇后殿下好大的威风。”
双成揶揄道:“都是陛下的恩典。唉,我活了这么些年,终于体会到甜宠文抱金大腿的感觉了。”
陆压失笑:“没那么夸张吧,以前我不也……”
双成凉凉道:“以前都是我罩着你。”
“……”陆压呵呵两声,“你罩着我?当年你手无缚鸡之力时,如果不是我,你早就不知被谁给吃了。”
双成踮起脚揉揉他的头发:“活在这个世上,最有用的不是蛮力,而是脑子。要不是我,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旮瘩当山鸡呢。”
“山鸡?”陆压都被气乐了,“你还真是会踏着我的脸往自己脸上贴金啊。哎,你往哪儿去?”
双成回眸道:“表哥来了,约我见面。我先去见见他,回来再说我们俩这些天的事。”
陆压不知不觉地红了脸:“我、我们俩这些天,有、有什么事啊?”
双成揪揪他的耳朵,扑哧一声笑出来:“要是没事儿,你脸红什么,磕巴什么。行了,给你几个时辰思考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这么些天都不见人影。还有,那群脑后有反骨的人,光我敲打完还不够,得有你这个正牌的主子去申斥申斥。”
“这个你放心。等等,我思考,你去见那小白脸?!”陆压怒气冲冲道,“有什么好见的,不准去!”
双成呵呵一笑:“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明明只是知会你一声而已。对了,晚饭我也不回来吃了,你自己解决吧。”
陆压望着她的背影:“……”
当双成赶到时,杨僴正在同城门守卫纠缠。虽说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门口的照妖镜,却一不留神触动了感知仙气的阵法,立刻警报拉响,困阵启动,城门守卫如黑压压地蝗虫似得涌过来。
杨僩:“……”难不成他要打进去?
他刚刚幻化出三尖两刃刀,双成就如一朵轻盈的云霞落到他身前。守卫们当然是认得她的,纷纷下拜,口称娘娘。而杨僩面上的笑意就因这山呼的娘娘而凝固了。
双成心下暗叹,面色却如常,她喝令守卫退下后,就带着杨僩进了兴都最大的酒楼,还开了间雅间。双成执壶替他添茶:“这里的茶自然不如表哥家中的香醇,不过也有几分甘甜,不妨尝尝吧。”
杨僩此时哪里尝得出茶是什么味道,他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就道:“你和陆压……”
双成对上他的脸色,心中竟然有不忍,然而木已成舟,自然是彻底断了他的念想最好:“我跟他,在七日前刚刚成婚。”
杨僩的手一颤,茶水洒出了半杯,双成对上他惨白的面色,垂眸道:“表哥,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你一直都说得很明白。是我、是我一厢情愿……”杨僩只觉黯然神伤,随即苦笑道,“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双成道:“当然,我一直待表哥如亲兄长。”
“亲兄长?”杨僩喃喃重复道,忽然恍然大悟,“等等,我父亲来时曾言,王母决计不会轻易放七姑姑下凡,一定是你同她做了什么交易。你是不是答应用……”
藏身在屋顶的陆压与座中的双成闻言心里都是咯噔了一下。双成暗叹道,不愧是表舅,真是厉害啊。可这件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以陆压的脾性,一定在哪个角落偷听。
双成垂眸道:“我并没有同她做什么交易。”
“那她怎么会……”杨僩一语未尽,就听双成道,“她打算给我爹喂下忘川灵液,再将他打入凡尘。我苦苦哀求她,让我们一家三口吃最后一顿饭。然后,在席间,我将那瓶忘川灵液一分为二,分别给我爹娘服下,然后再抽干我娘的道基。这样,她不就是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吗?”
“什么!”杨僩直接从座位上惊起,陆压也是压抑住冲口而出的惊呼。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杨僩急急道。
双成叹了口气:“玉帝当场就要杀了我,可是娘娘又不忍心,她拦住玉帝,命九天玄女带我离开。我一出弥罗宫就甩掉她,带着我爹娘的魂魄下了地府,接着陆压得到消息到地府来接我,我就随他回了这里。”
杨僩已然张口结舌:“表妹,你可真是女中豪杰。论杀伐果断,杨僩远不如你。可是一旦饮下忘川灵液……”
双成接口道:“就永远无法回忆起前尘。我知道,可我不得不这么做。”就如我不得不在此撒谎骗人,不得不对我最爱的人动手一样。唯有这样,才能以最小的损失,保全所有的人。
杨僩久久地不语,双成劝道:“我知道你们定是在为三姑姑神伤,可你们都是神仙,寿命漫长,能够用千年的时间等待她回来与你们团聚。可刘姨父不一样。凡人的寿命短暂,可正因为短暂,才显得无比贵重。他可是用这如蝼蚁般匆匆的一生在等待三圣母,所求的不过是几年平凡人的幸福而已。就让她去吧,至于她的神职,华山事务本由西岳大帝掌管,大可让沉香去西岳大帝手下做事。一方面算是替母尽责,另一方面西岳大帝与你们是老熟人了,也可以看顾他。”
杨僩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心上人成了已婚妇女,亲姑姑即将要下凡做人。到现在,他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情,还没等动箸就告辞了。
双成看着这满桌子佳肴,对着屋顶道:“我数三声,再不下来,我就把这菜丢出去喂鸡了啊。”
陆压在一旁缓缓现出身形,他奇道:“我发现你现在有点厉害啊,连杨僩那厮都不知道我在,你居然能发现我。”
双成给他撕了只大猪蹄放在碗里:“我早说了,人在三界飘,关键靠脑子。我是察觉不出三足金乌的踪迹,可我知道家里的大醋坛子是绝对不会放心我一个人出来见情敌的,而且,鸡不就喜欢在屋顶蹲吗?”
“……”他默默抓了一把肥腻的猪蹄,然后就往双成的腮上抹,双成忙笑着一头扎进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