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哥儿这一跳,“噗通”一声激起一丈高的水花,那小儿抬起头来, 急忙抹了泪,“恩公”“恩公”的叫了两声。
众人见此,忙跟过去瞧,迎儿心内“突突”直跳,这家伙他会凫水麽?若不会逞什么能,他爹可只他一个儿子啊!就是她也只有他一个哥哥!
一面又生怕人多手杂,只得将一篮子铜板儿提在手里,捡了郓哥儿衣裳盖得严严实实,也跟着过去围栏边上,急忙找起郓哥儿来。
只见水里三四丈处有个影子晃动着下沉,看颜色是穿着衣裳的,定不是光着上身的郓哥儿。可惜先前那人一阵乱蹬,蹬散了浅水区的泥沙,黄沙浮起来,将河水给污了,看不清郓哥儿在何处。
围观众人不敢出声,屏着一口气盯了水里瞧,隔壁面摊的老板娘已经“阿弥陀佛”念了一句。迎儿一颗心提得高高的,眼见着几息功夫过去,那远处的人影已经越沉越低,扑腾不动了,而郓哥儿还是没影子……迎儿那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一着急,嘴里就顾不上了,“哥哥”“哥哥”的唤了两声,码头上静悄悄,也没人敢再下去,只听见女孩儿焦急的呼唤声,仿佛声音里已经带了泪意。
那小儿回过神来,见先前那人已经看不见了,顿时“哇”一声哭出来,什么“爹啊,好狠心的爹啊”“娘啊,你睁眼瞧瞧我这狠心的爹”的哭嚷起来。
迎儿被他吵得心烦意乱,也忍着哭音喝了句“别哭了”……突然,话未说完,只听“哗啦”一声,那水里就有个黑黝黝的头顶露出来。
那脑袋浮出水面,郓哥儿“呸”的吐了口水,一把抹开眼前的湿发,望着少女道:“我在这儿哩!”
迎儿那心才终于落了下来……看来他是会凫水的,不会淹死那就好,她两辈子也只有我这么个哥哥,对她好的哥哥。
想着,没注意脸上已经一片冰凉。
众人见她喜极而泣,也都跟着松了口气。面摊大婶又念了句佛:“阿弥陀佛,乖乖,这可终于露头了,你哥哥可真是个胆子大的,家去了记得让你娘说说他,险些吓死个人哩!”
迎儿忙不迭点头。
郓哥儿甩着胳膊,激起一人高的水花,没多大会儿功夫就游到了人影处……可惜这么一耽搁,那人影已见不着了。只见他深深的吸了口气,一头扎进水底下去,众人睁大了眼,果见片刻功夫,就有个灰褐色的身影浮出水面。
郓哥儿拖着那汉子,游到岸边来,扒住石坎边缘,在众人帮衬下,慢慢的爬上来。
汉子俨然一副落水狗样,直手直脚,软踏踏的由着小儿扑他身上“爹”“爹”的哭喊。
迎儿刚要将衣裳递过去与郓哥儿,却见他已经招呼着众人散开,将汉子放平于地,他在汉子心窝处拍打几下,又拍拍他的背,折腾半晌,那汉子终于咳了两声,吐出一口水来。
小儿又“哇”一声哭出来,抱住汉子哭道:“阿嗲啊,你做甚想不开?大不了卖了儿便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总不会逼死我们的……你要是去了,儿怎么活?”
众人听他一口南方口音,个别字眼虽不太听得清,但大体意思是听出来了,也跟着叹了几口气。这年月在码头上讨生活的,都是寻常百姓,也比他们父子好不到哪处去。
“哥哥,快将衣裳穿上吧。”迎儿递了衣裳与郓哥儿,帮着他抬高袖子叉进手去,又埋怨道:“你倒是大英雄,也不管管家里的老爹!”
郓哥儿轻轻一笑,安慰道:“莫怕,我会凫水的。”
迎儿嘟着嘴,嗔骂一句:“俺哪里怕了,只是不想乔大叔伤心罢了。”
旁边大婶又插了句嘴:“可不是?你妹妹都急哭了,小子以后注意些,她哭得怪可怜,家去你娘要打你哩!”
郓哥儿见她眼里果然还有层薄薄的水气,浮在黑葡萄似的眸子上,泛出一层水光来,就嘿嘿一乐,摸摸湿漉漉的头发,也不说话,只望着她笑,那眼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迎儿被他看得不自在,跺跺脚,将盖在篮子头上的步巾递与他:“喏,快擦擦头发,莫捂出病来。”
郓哥儿却不接,仍然笑眯眯的望着他。众人都散了,唯独那妇人还在,打趣道:“唷!这兄妹俩感情可真好,小闺女还不快给你哥擦擦?”郓哥儿还颇为赞同的点点头,又对着少女挑挑眉,仰起脸来,一副等着她伺候的模样。
迎儿心内好笑,面上却受教的乖巧样,踮起脚来给他擦了两下,道:“是哩,哥哥可得小心些,莫着凉了,来,头低下来……”
乔郓哥:……笑容已消失。
两人说笑着,未曾注意到那汉子已经醒来,与小儿抱在一处哭起来,也哭不出声来,只泪水滴滴答答如断线之珠,纷纷滚落,小儿的身子还一抖一抖的格外可怜。
汉子哭过,抹了把泪,忙过来对着迎儿与郓哥儿跪下,“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小儿见他爹额头都红了,也赶紧跟着跪下,同样的磕了三个头。
迎儿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
郓哥儿忙双手要将汉子搀扶起来,口中道:“大叔切莫如此。”
“不,小郎君不消拉我们,是我该感谢郎君的救命之恩,若非恩公搭救,我这小儿,恐怕就要成那没爹没娘的孩子了。我一时想错,自个儿成了孤魂野鬼也就罢了,只是可怜他,来这世上走一回,却饱饭未吃过一顿……”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迎儿见他孩子才七八岁,形容却比她爹还苍老,满脸菜色,面上沟壑纵横,那泪水滚落半日掉不到下巴上——全在沟壑里打转。一开口说话,那泪水被扯得七零八落,满脸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河水。
这副模样,比她爹武大郎还可怜,迎儿就是再铁石心肠,也软下来了,忙折回摊子上,从最下层的蒸笼里拿出留作晚食的四个炊饼来,递与二人。
小儿一见,眼睛都直了,看着白乎乎的炊饼动都不会动一下,那瘦得快脱形的脖子上,可见咽口水时的喉头滚动……但他却并不敢接,只拿眼睛瞧他爹,见汉子点点头,二人又磕了两个头,说了声“多谢恩公”,方接过去狼吞虎咽起来。
汉子却也不吃,只满眼慈爱的看着小儿,见他吃得急了,还替他后背拍一拍,顺顺气。迎儿拿个干净土碗,倒了碗温温的茶水与他。
“大叔也吃两个吧,还有哩。”迎儿将剩下两个推到他面前。
男子咬咬牙,接过来小心的掰开一个,自己也只舍得吃半个。
迎儿仿佛看到了上辈子的爹,没娶潘金莲前,他们就是这般相依为命过来的。隔壁卖包子的卖不完,见他老实又懦弱,就会故意拿两个隔夜的肉包子同他换四五个新鲜炊饼。武大自个儿吃亏了也不计较,父女俩蹲在寒风瑟瑟的街头,她吃一个半,他永远只舍得吃半个……还得把馅儿留给她,自己干嚼那光秃秃的包子皮儿。
迎儿眼眶湿润,幸好,这样如丧家之犬的日子再也不用过了!
郓哥儿在旁,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男子得见,又忙深深的鞠了两躬,道:“两位恩公真乃好心人,刘某人感激不尽。”说着又要磕头,二人忙拉住他,问他“口音似南方人,怎到了临清来”。
怪不得先前没人愿意下去救他呢,这地界儿上,南边来的被叫做“南蛮子”……
第44章 买下
原来, 这男子名叫刘守珍,乃苏州人士,要说离临清, 也不算远, 只别人是有家不能回,他却是早已家散妻亡了。说到妻子, 汉子又流下泪来。
他妻子本也是当地佃农家的闺女,只因生得颇有姿色, 为乡里恶霸所欺, 终日郁郁, 虽举全家之力与她延医请药,去岁上终究还是病逝了。
他们本就没有半分田地,妻子一死, 他又要拉扯孩子,自也顾不上种地,亏了本钱,那租子总也交不上去, 被地主家赶了出去,连衣裳都未与他们留一身。
想要卖身为奴吧,人家只肯要他, 他这只会吃不会做活的孩子却没人肯要;能要了孩子去的,却又不是什么好去处……就这般一路颠沛流离,东家做日混顿吃的,西家做两日求件衣裳, 听说东京城里有招家下人的,兴一户户夫妻父子的招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揣了户籍文书上京去。
哪晓得搭船时又被黑心船家骗光路资,半路扔在这临清城。被撵下船的那一刻,再无分文,天地悠悠却无一处可容身,想不开就投了河。
突然,迎儿开口道:“大叔可愿帮俺做事?”
她听他父子生计艰难,居然连去京里卖身为奴都不顺利,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突然就想留下他们。说是同病相怜也罢,但更多的还是为日后生意计。
刘家父子俩一愣,难以置信的望着她,见她穿的也是粗布衣裳,又还是未成婚的小娘子打扮,怕她做不了主,就犹豫着道:“愿意我们自是愿意的,只是……不知小恩公家人何在?他们……”是怕她个小闺女灯草拄拐——做不得主。
迎儿淡笑道:“无妨,俺就能做主,只端看你们愿意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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