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眼帘,我在心里轻叹。
“安神香。”我说。
“什么。”
“把安神香的药材带来给我。”
“为何?你又想做什么。”
“不想做噩梦看见你的脸。”
“后半句是多余的。”
“重点是后半句。”
镜先生皱起眉,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悦。
我无畏的迎上他锐利的眼神,嘴角保持着浅淡的弧度。习惯的微笑,已经面具一样的烙在了我脸上。揭不掉。
他是否为我带回安神香——这于我而言并无所谓。
外物是辅助,我已经开始依赖安神香的药性。一时不用,闭眼就会沉入梦魇里,那场无休止的雪,铺天盖地。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最后也没能走到尽头。
不用安神香……不用也罢,反正我也习惯了。
镜先生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迈步朝我走来,我一惊,下意识的后退,结果没退两步就撞到了什么。
我回头看,是床。
这时镜先生的手搭上我的肩,按着我坐在床沿。我抬眼瞪视他,刚想拍掉那只作乱的手,他却俯身抱住了我。
我顿时全身僵硬。
男人的呼吸近在耳旁,炙热的体温环抱着我,脑中思绪都随着人类心脏的跳动而乱成一团。
烫、好烫!
推开他……推开……
就在我出神之际,忽闻‘咔’的一声轻响。
我一愣,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然后便察觉到项间一沉。
脖子上多了桎梏。
镜先生附在我耳旁低语,每一个字都是警告:“别想着取下来。你没有魂力,做不到的。”
……是镣铐啊。
我闭上眼睛,将冰冷掩盖:“无聊。”
镜先生却是心情很好的笑出了声,而且还抱着我不放。
“你要什么药材?”他问。
“……放开我。”我说,“拿纸笔来。”
安神香的成分有点复杂,我怕我说完后面的,就忘记前面说了什么了。
镜先生出去了一会儿,就把我要的药材都带来了,满满当当的摆了大半个桌子。
我清点药材,不多不少。
点完后我问镜先生:“捣药的臼杵呢?”
镜先生挑眉。
我重复:“臼杵。”
镜先生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不一会儿的功夫,他把一副白玉石做的臼杵放在了我面前。
我拿过药材准备扔进药臼里,然后又想起了什么,一怔。
放下药,我问:“镜先生,城主府里有药秤吗。”
镜先生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冷硬:“你可以用魂导秤。”
我表示嫌弃:“不要。”
这种高端的高科技产品我不会用谢谢。
“……”
镜先生没有说话。
比刚才快上一倍的速度,他把一副精巧的药秤放在我面前。然而不等我伸手拿,镜先生便忽地靠近我,迫使我不得不往旁边躲。
我警惕的看着他,而他和蔼的朝我笑,露出森白的牙,像兽类亮出利爪示威。
“白姑娘还有什么需求?不妨一次性说清楚。”
“……嗯。”
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然后伸手使劲推开他凑近的脑袋。:“离我远点。”
“……”
镜先生抓住我的手腕,敛了笑,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对视三秒后,他松了手,起身,两步一跨在桌子那边正对着我坐下,一双眼睛阴桀桀的盯着我看。
我,我不是很想说话:“……”
镜先生,你这眼神有点可怕,我会有心理阴影的。
还有,作为天斗城新上任的城主,镜先生你这么闲的吗??
都说新官上任,赶紧烧你的三把火去!
……
哦,也对,第一把火烧的就是我的医馆。凶残。
昏官!!!
秤好药材的分量之后放进药臼,我拿起药杵开始捣药。
然后……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前天被镜先生强压着折腾了许久,虽然之后昏睡了一天,算是休息了,但身体还是酸疼得很,自腰往下是重灾区,往上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才捣了几下,手臂便已酸软无力。我垂眸,眼见着自己握住药杵的手指不住的轻微发颤。
再看看桌上那么多药材,想要全部都捣碎的话,那可真是……大工程。
我忍不住蹙起眉头。
再一想到罪魁祸首就坐在对面,还恬不知耻的盯着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
算了。
谁让我招惹男人自己找罪受。
没听师父的话后果就是……下场凄惨啊。
我继续捣药,捣不动便碾。可奈何力气使不出来,稍一用劲,便扯着手臂肩膀后背一齐痛了起来。
半晌,对面的男人忽然开口:“没力气了?”
我动作一顿,抬起眼睛狠狠瞪他。
你以为这是谁的错!!
懒得理会这个讨厌的男人,我无视手臂的酸疼,继续一点点艰难的捣药。
镜先生忽然笑了一声:“真是难得见白姑娘有情绪波动的时候。”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我身后。感受到人类的体温靠近,我绷紧了神经,捣药的动作也不自觉停下。
他俯身再次拥住我,两手覆盖住我的。他连我的手和药杵一起握住,另一只手也这样包裹着我的手扶住药臼,两个人就这样维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继续捣起药来。
“……”
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房间里安静的只剩下了药材被捣碎、药杵敲击药臼的声音。
我不是很明白这个男人心里都在想着些什么。
镜先生,你难道就不能继续保持一下你那施暴者的形象?既然已经囚禁我,又何必依我所言带回安神香的药材,又为何要帮我捣药。
他抱着我,两个人的身体几乎毫无缝隙的贴在一起……趁机占便宜吗镜先生你!
噫,用心险恶的男人。
嫌弃。
然而不管怎么样,安神香是在镜先生的助力下完成了。
后来每次添置新药时,他都这样帮我,以致后来镜先生都学会了安神香的配方。
只是他这帮人的姿势确实恼人,挣也挣不开,推也推不开。我最终还是放弃抵抗,任他以帮忙的借口光明正大的抱着我。
明明不想这个男人有什么关系,到头来却偏偏亲密无间。这般失控的结局,在我的人生里也算头一遭了。
……
是的。
就算我再不愿承认,镜先生这个人已经在我记忆里刻下痕迹,强硬蛮横凶狠,残暴至极,世间所有形容暴君的词语都能加注他身上。
他带给我,是痛。由身至心。从肉到灵。
我忘不了他了。我知道。
闭上眼睛沉入梦境,我想祈求神明赐我一场美梦,却也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我多想就此闭上双眼再不醒来,可现世仍有未尽的孽债,我还没有资格永眠。
待到我再度睁眼醒来的时候,安神香的味道还未在房中逸散。
我在窗前没有看见铺天盖地的雪景,却见着了院中的一棵百年银杏,还有树下的蓄起长发的男人。
望着窗外的景色,我出了神。
我说我想要沉木做的医馆、汝窑的白瓷,稀世的奇楠香和千金难求的茶叶。但其实我只想要一株银杏树,看它伫立在我的院中。可你的一把火,将我仅有的小院子都烧成了灰烬。
凶恶。暴行。你是恶鬼。
可为何……「銀杏之筳」,会被这世界安排由你来赠给我。
深秋时节,落叶纷飞。
师父曾以此季节气象赐名于我。她说:“为医者,仁也。我要你继承我「仁」之道,落叶归根,落红为泥。舍己身为世人。你要谨记。”
尊师的教诲至今不敢忘。但现在,那个名讳已经与我无关了。
世人谓我为白绮罗,我便成了白绮罗。
站在这棵百年银杏树下,我久违的记起了那个在梦里不断找寻的人。只是这次也好上次也好,有这个人的画面是模糊的,背景是纷扬的鹅毛大雪,还有雪地上散落的、红梅花瓣似的斑斑血迹。
我对镜先生说,我爱过一个人。
将那段记忆从深沟里翻出来,细数那些成为历史的名词。
举世闻名的城,和举世无双的人。
他们在时间的洪流里全都化为尘埃,向着消逝与洪荒而去。我是一个逃离死亡的人,是游荡于世的亡灵,被历史遗忘,未来也无我的容身之地。
我说我爱过一个人。为她拯救苍生,为她造下杀孽。
身为医者,能救天下人,但我救不了唯一想救的那个,更救不了自己。
济世悬壶之能,到头来也只是个笑话。
银杏树下一阵冗长的沉默。
记得曾经某次对话,镜先生说我是一个很残忍的人。我不否认。
我对他说,我爱过一个人。用最平淡的语气叙述,刻意掩埋修饰句子里的字字血淋淋的伤痕。
示弱是武器。是强盾,是尖矛。
——“我爱过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你。”
言语也是武器。是利刃,是冰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