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荣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只因她早就愣住了。
他的衣袍上都沾了污泥,湿透的布料紧紧贴在他腿上。虽是如此,玉荣倒觉得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不是水芙蓉,反而是他。
胤禟走近了,笑了笑,光风霁月,英俊如斯。
他立在她身前,反手将采下的那朵荷花别到了她的发髻上。
玉荣目光平视,只能看到他的领口。他的身体与自己相隔咫尺,淡淡的麝香味清晰可闻。
不仅如此,她似乎还嗅到了耳鬓间散出的荷香,随清风萦绕在二人中间。
他的手还停在她的发鬓间,低头沉吟道: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荷塘之岸,你就站在那儿,而我想你念你,发疯发狂,却是爱得心思用尽,只剩满腹忧愁。
玉荣忍不住抬眼,见他笑里终于带上一股邪劲,瞳仁里也透着又爱又恨的颜色。
他果然还是恼她一连月余弃他不顾的。
早在他缓缓念着那句《泽陂》时她就看向了别处,虽然他以为她不懂如此晦涩的古诗,但他的悠长的语调和浓烈的感情却足以表达了整首诗的含义。
她低头,又看到了他沾满湿泥的衣袍,迟疑地说道:“九爷你的衣服——”
“讨心上人欢心,怎么都是值得的。”
玉荣一时讷讷不言。
胤禟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终是退了一步,转开了话题:“我记得你外祖家是汉人。”
“嗯。”
“那我为你起个汉名如何?日后就叫你蓉蓉,可好?”他虽后退了一步,却是更容易俯下身来,面对面贴着她,温热的唇划过她的耳畔。
他的声线还是酥酥麻麻的,刮得人十分痒,从皮肤痒到骨子里。
“哪个字?”玉荣闻之心中一动。
“自然是芙蓉的蓉。”胤禟将头挪开了,与她对视着,勾了勾唇。
玉荣一双碧仁眼填满了迷惑。
上一个九阿哥也喜欢将她称为“蓉蓉”,而不是“荣荣”的。
见她沉思不语,胤禟还以为是她汉文不好,不知是哪个字,遂拉起她的手,低着头在她掌心里一笔一划慢慢写着。
“七夕那天莫去城隍庙了,我去接你。”字写完了,他却没松开她的手,食指的指尖仍在她的掌心流连。
他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摩挲着她的掌心,又翻过来抚她的手背,动作间带着浓浓的恋恋不舍。他动了动唇,低声念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玉荣抬起头,无声疑问。
胤禟目光向上抬了抬,额头微微一皱。他道:“这园子里的夜景很美,到时我便叫人挂上灯,比外面的好看,”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上次你在这儿时也没得机会夜游一番,我却一直记着想让你看看。”
他不再提什么长生殿是怎么回事,而玉荣一直装着对汉文化一窍不通,也不好追问他没头没脑的说什么七月七、长恨歌的,好好的怎么就说到玄宗和贵妃了?
“晚上?”她好奇得挠心挠肺,偏偏不好追问,只能饱含恶意地问着他:“过了宵禁可就回不去了呀。”
她娇俏明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迷蒙,一丝暧昧。
胤禟本就不曾对她是否留宿这件事想入非非,而他此刻看她这副促狭又含情脉脉的模样,却是只消一瞬便明白过来,知道她又想歪了。
他沉了脸色,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洋人于男女之事上放得开,可我受不了,受不了你这样。”
玉荣愣了一下,心底心思百转千回。
一会儿嫌他封建老爷的病又犯了,一会儿又似乎知道了他为什么不喜欢与她亲近了。
她笑了笑,露出点点羞涩,嘴上却依然大胆:“我只对你这样呀,因为我是想让你当我第一个男人的。”
她想,后半句应当也不算假话吧。
可是,她能给的只有芙兰卡的初夜,就像之前的完颜玉荣和董鄂玉荣一样。
胤禟脸上的阴沉淡化了一下,又马上被一层惶然与失落笼上,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参透了她话里的漏洞。
他紧抿着的唇松了松,伸手将她锁进自己怀里,狠声道:“可是我想当你唯一的男人。”
玉荣伏在他怀里,眼睫动了动,没有言语。
不知不觉中,她开始不喜欢为了哄他开心而骗他了。
*
七夕那夜下了雨。
玉荣听着雨声醒来,却发现她又被发配到新的周目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四下望了望,然后看着窗外阴雨绵绵的天气出神。
记忆中的昨天,她跟胤禟缠绵了一夜,芙兰卡的身体素质比她本身要好,而胤禟也似乎忍了许久,所以十分疯狂。他们到后来也不知怎的,累了也不肯撒手,仍是互相抚摸着对方的身体,听着外面的雨水打在荷叶上的“噼啪”声,也忘了是怎么睡着的了。
玉荣揉了揉脑袋,却是愈发摸不清楚开启新周目的契机和规律了。
她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这个周目的设定,这次的身份倒十分刺激。
父亲是江南道台,叫傅德,四品的官儿,却也是一路走关系上来的。因为他是九阿哥的门人出身,一路爬得也快,主管着粮道,虽是肥缺但也没少孝敬八爷党。
只不过前阵子她这便宜爹手脚不干净,被御史给奏了,吏部也跟着掺和了一脚,偏偏这里还有四阿哥的人,可够八爷党喝了一壶。
这傅德虽然保住了顶戴,却连降两级,左迁到了福建,但多少还能继续为八爷党捞油水,只不过是战战兢兢的,唯恐被那几个爷们当弃子打发了,于是他便搜罗了许多金银美女送到了京里来,希望能哄得九大爷开心开心。
玉荣回想到这里,不由冷笑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目果然很短吧_(:зゝ∠)_
悄悄说我本人特别喜欢下一个故事的
☆、涉江采芙蓉(一)
「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原本玉荣作为傅德的女儿是不在进献名单里的, 这些被挑出来的女孩子多是扬州瘦马, 傅德就算想卖女求荣, 也不会用这种法子自贬身价。
傅德原本是看中了玉荣的表妹,表妹自幼失怙,没有倚靠, 几乎是任人宰割。玉荣与她感情好,又看不起傅德的作为,便自愿瞒着家里顶替了来。
虽然到了这会子早已东窗事发, 但傅德远在江南,权势有限,手实在是伸不过来。
况且玉荣已经在何玉柱面前露过了脸,原本何玉柱还想打发她走, 但不知怎么的又将她留了下来, 交给专门调.教瘦马的师傅加紧培训去了。
“荣姐姐,你怎么还没起呢,师傅催了。她说姐姐今儿一定要把霓裳舞练出来。”屋门轻轻一开,门后走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身量十分娇小。
玉荣看着少女眼熟的面孔愣了愣, 记得她以前是她的贴身丫鬟,涵月。不过这次涵月只是被当做瘦马调.教的姑娘之一,住在她隔壁。
“好, 谢谢你。”玉荣下床,从箱子里找出一套汉女穿的衣裳,上衫下裙, 袖是琵琶袖,裙是百褶裙,料子还算精致,穿在身上很是凸显汉家女子的袅袅婷婷。
“姐姐的身段儿真好,怪不得师傅看重姐姐。”涵月略为艳羡地看着对镜梳着的玉荣。
这会儿玉荣已恢复原本的相貌,大概十四五岁的模样,因她身体发育得尚早,已称得上玲珑有致。
不过她在这群姑娘们里算年纪最大的,其他姑娘都如涵月一样未及豆蔻之年,非但没有张开,每日还只许吃一小碗粥和青菜,个个都长得瘦瘦小小的。
从离家开始,玉荣每日也只能跟她们一样,吃很少的东西,腰腹瘦了两圈,反倒显得胸与臀更为突出了。
她们目前都被养在胤禟的产业里,而且还是玉荣还算熟悉的一个地方——第二周目时,她以准九福晋的身份参观过的戏园子。
然而这戏园子发展到了现在,早已不是单纯的戏园子,还是八爷党们寻欢宴客的私密场所,后院里不知承接过多少人情往来和见不得光的东西。
听说九阿哥明日就来看人,这使得玉荣心情很差。
而她没有想到的是,来的不仅只有九阿哥。
花厅里,她们十二个姑娘站成一排,面前是一众数字,从八阿哥到十四阿哥竟是来齐了。
八阿哥端坐着品茶,九阿哥也没吭声,只是漠然地审视着她们,目光凌厉。
十阿哥与十四阿哥一看便是常客,两个都随意地坐着,面对着面喝着小酒。十二阿哥站在窗前,拿折扇挑着帘子,不知在看什么景儿。
还有十三阿哥这个八爷党里的异端,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听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闲聊,时不时插上一句。
玉荣和其他姑娘一样低着头,只是在进门时飞速地扫了他们一眼。
唉,没一个好货。
“哎,这扬州瘦马怎么大了点啊。”
玉荣正在心里给眼前数字们挨个贴上“衣冠禽兽”的标签,又忽然听得十四阿哥朗声说道。他笑吟吟的,戏谑又火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瞬间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