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远比她想象得更为“有趣”。
只是,这命运的“幽默感”,对于成为“笑话”主人公的世人而言,却是血淋淋的,不堪承受的痛楚。
桓冲是死在马文才手里的。
两军交战之时,桓冲虽然并不情愿为桓玄这个所谓的“皇帝”卖命,但他还是随军而行。在马家军的一次冲锋之时,桓冲所在的小股部队和负责粮草押送的一个小队一齐被冲散,与桓冲的大部队隔断了联系。
那个小队的粮草并不太多,马家军本来也是抱着抢一点粮草的心向掉队的这群人进攻的。可不料,这些兵士却极其英勇,一上来就是拼命的架势,马家军险些吃亏。一怒之下,马文才也顾不上粮食了,将对方逼入一处没有退路的谷地之后,便下令火攻,直接烧了个干净。
没人料到,这一把火,竟烧死了桓家的“二把手”。对刘裕而言,这实在是像捡了个大便宜。
自己的心上人,同自己的亲人分属两军,横刀相向,本已就让她纠结痛苦。许多个夜晚,她都梦见马文才被自己的哥哥斩于马下,桓玄提着马文才的人头,说要作为礼物送给她……
惊醒之时,她总是一身冷汗。而后便再也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绝望地看着窗外一点一点亮起来。
而梦与现实,果然是相反的。
她的心上人英勇善战,所向无敌,不愧是当世罕有的少年将军。
她没等到他的聘礼,没等到他的花轿。而是等来了一具装着自己父亲焦黑的尸身的棺材。
桓是知不信。她不想信,不敢信。
可是,她不得不信。
桓豹的忠心她毫不怀疑。他当时急速回奔,可还是没能救下主子,只能远远地看着那写了“马”字的帅旗渐行渐远。
但桓是知依旧抱着一线“希望”,或许,不是马文才下的令,或许……
可很快,那一箭信笺,击碎了她的一切幻想。
那是一封马文才的亲笔信。
建康城虽然兵力空虚,可要将敌军将领的信送入皇宫,依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桓是知不知道他手下的人,是经历了几处关卡,才将这封信一箭射在了寝宫外的柱子上的。
她曾那么急切地盼望着他的消息。现在,她终于等到了他的来信。
与在书院之时相比,他下笔的力道似重了两分,可是她一眼就确认了那是他亲手写的字。
她甚至都还能记得他握笔的关节处,那一颗圆圆的茧。
他在信中承认,是他,“误杀”了她的父亲。
他承认了。一切自欺欺人都不再奏效。
无论是蓄意谋杀,还是误杀。一切,都已经完了。
她的心上人,杀了她的父亲。一切都完了。
她哭不出来,叫不出来,几乎要为这荒诞的命运逗笑。
生活一点都不隆重。
生活就是一场儿戏。
桓冲的死,仿佛触发了命运设置的诡异机关。此后,桓家的崩解,比桓是知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不久,桓玄失利溃逃的消息便传遍了建康,刘裕同马文才最终,合军将他逼到了江陵城西。
不满半年,他的这一场皇帝梦似乎就要醒了。
而他,也将永远睡去。
桓是知低头看着自己的孝服,惨白,冰冷。
她是在给整个桓家戴孝。
她也是在给她的那段感情,在给自己的心守丧。
第八十一章 乌有
江陵复, 晋帝还。
刘裕拥着安帝回到建康的第一件事, 便是同桓家与庾家进行清算。
桓玄已死, 桓家的势力已然崩散。而庾家的军事实力本就一般, 桓玄既倒台,庾家失了支撑, 在刘马二人面前自然也没了招架之力。
谋逆不恕。抄家,灭门。
或许这世上, 真有神灵相助这回事。庶民刘裕自己也没想到, 他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扳倒不可一世的桓玄。
与刘裕的志得意满不同,对于马文才而言,走这条回建康的路的滋味,要复杂得多。
在那日得知自己无意中杀了桓冲之后,他就有一种立时飞奔到桓是知身边的冲动。管他什么战场军功, 管他什么权势江山, 他只知道, 自己必须要亲自站在她面前向她解释。任她打也好,骂也好, 他必须要亲自看着她的那双眼睛, 乞求她的原谅。
拦住他的,自然是刘裕。
而即使刘裕不拦他, 他也已经无法脱开身了。
他对她的喜欢与爱,并未因寂静的时间与遥远的距离而消散。相反,不可相见的思念熬出的情感,比过去还要更为浓稠。
可是他现在, 已经不仅仅是那个嚣张的杭州太守府的马公子了。
他是马将军,是这写着“马”字的帅旗下,千千万万兵士的主心骨。
他马文才可以不计前程,不顾性命。可是马将军却不可以就这么一走了之。
更何况,权势在手的滋味,一旦尝过,再要放弃,谈何容易?
桓家的下场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刘裕用以安抚他的承诺是,饶桓是知不死。
并不需要明目张胆地徇私或特赦。只要桓小姐与他家有了婚约,便成了别家的人。这将出嫁的女儿,便可以在灭门之罪中,逃过一劫。
庾家同罪。但在他心中,她只能是他马家的媳妇。
娶她的聘礼,他很早很早之前就准备好了。而那热热闹闹的喜帐之下,他也曾不知多少次,在恍惚之中瞧见过她的脸。
罪臣之女,自然是不会招马太守待见的。但实力决定话语权。马太守如今,再也无法将自己的儿子五花大绑地捆在房中了。
昔年的王小姐,如今的马夫人,自然也不会欢迎马文才这样的决定。可眼下,刘裕和马文才的权势如日中天,王家却和所有士族一般不断衰弱。而王小姐的肚子又丝毫没有动静。这做将军的姑爷别说是纳个妾,就算是要休了王亦如,他们除了抱怨几句,只怕也无可奈何。
王亦如的委屈无处可说。她做梦都想为马家开枝散叶,好坐稳这马夫人的位子,可是,就连新婚之夜,马文才都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二人就沉默地对着烛火,枯坐了一夜。
次日凌晨,还是她含着泪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假作落红,才了却许多麻烦。
马文才如斯绝情,决心早定。
然而,他却没想到,自己会找不到桓是知。
桓家上下,齐齐整整,连烧火的小丫头都一个不少,却唯独少了桓是知、平蓝和桓豹这主仆三人。
马文才本来最为担心的,是桓是知的烈性。他害怕在桓冲之死和桓玄兵败的刺激之下,桓是知冲动之下会抹脖子自尽。
万幸,她没有无情地给他留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可她的不告而别,却是另一种凌迟。
他那日命人送来的信笺就放在她的梳妆台之上。她应是拿了一些金银用作逃亡的盘缠,可大部分珠宝首饰还是躺在这冰冷的寝宫里。
他那年认识的那个小女孩,怎么就,一步一步……变成了这劳什子的公主呢?
又怎么,从这刺眼的宫殿之中消失得无踪无影,成了叛贼的“余孽”,成了要全境张榜搜寻的逃犯呢?
桓玄还是爱惜这个妹妹的。在自知凶多吉少的情况下,必然是他为她安排好了逃跑路线,才让她在大军进城之前逃出了建康。
为什么不等我?
马文才无声地紧攥着被衾,上面早已没有她的体温,内心却在呐喊。
为什么不等我?!
有他在,他不可能让她受伤,更不可能让她跟着桓玄去死。
为什么就这么跑掉?
他知道她有千百种理由离开,逃跑,不想见他。他的理智都知道。
可是,他就是无法接受她不见他,就这么一走了之。
没有只言片语。
他就像他当年交到她手中的那个旧娃娃一般,不知所踪。
士兵搜索找到的,只有一张空白的信纸,上面放了一支裂为两截的玉簪。
马文才低头望着士兵垂首呈上的物什。
玉簪断,青丝乱。
信纸白,奴心空,与君无话说。
佳人匆匆。
乌有旧梦。
第八十二章 要害
“小姐, 好消息啊, 好消息啊!”桓豹一边往屋内跑, 一边往喊。
桓是知正倚在门边, 就着明媚的春光缝补一件小孩的衣衫。见桓豹一脸开心地跑进门,她忙站起身, 充满期待地问:“怎么,是不是找到平蓝了?”
桓豹欢快的步子一滞, 摇头道:“不是……”
“哦……”桓是知讪讪地坐下, 复又缝起衣服来,漫不经心道,“那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桓豹的情绪冷却下来,语气也有些复杂:“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我们桓家……提心吊胆五年了。总之, 小姐, 我们以后再也不必担心有官兵破门而入了!”
这刘裕, 已经登基了?
这大晋的天下,真的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是了, 五年了。自她从建康皇城逃出, 已经五年了。
既然大晋都不复存在了,那么她这个桓家的“余孽”, 自然也没有追责的必要了。
桓是知内心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却没有太多的欣喜。她眨眨眼,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有一些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