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客禅院内,雨帘如幕,灯笼如织。
贾府下人并寺院僧众、拜山香客,凡是便于走动的都已四散出去寻找迎春不提。
却说,贾母、王夫人、元春等人在禅房内苦等。贾母百般询问元春事情经过,元春只说她原陪着迎春散步,后她腹痛难忍,由奶娘带着去方便。待她如厕归来,迎春已然不见。
贾母问及迎春失踪地点。元春并她奶娘刘嬷嬷等人都记不清,忽而说山南忽而称山北,总是没个准,气得贾母当场甩了刘嬷嬷好几个耳光。
眼瞅着已入深夜、天降暴雨,迎春三岁幼童,如何经得起空山急雨?贾母惶急太甚,手足无措,若非雨夜路滑城门关闭,早派人飞马急报贾赦去了。
“已到三更时分,迎丫头到底在哪里?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如何跟她父亲、兄长交代!”贾母仰天长叹,半刻也坐不住,在禅房内来回踱步,捶胸顿足,不时回首狠狠剜上元春奶娘刘嬷嬷几眼。要不是迎春还没消息,不是发作人的时机,贾母恨不得当场打杀了这个老货!
起初王夫人还开口解劝贾母,被贾母啐了一脸唾沫,再不敢出声。只陪着元春木头人般站立,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蹬蹬蹬”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贾母的心立时揪起。“什么人?可是迎丫头找到了?”每次有人进屋,贾母都要问上一遭,来人却总是黯然摇首。
不成想,这次来人竟是鸳鸯。鸳鸯虽有蓑衣斗笠,却也浑身湿透,裹着寒风闯进屋来。鸳鸯不及行礼,哑声呼道:“找见了找见了,二小姐没事,正由寺里的小师父带回来呢!”
贾母乍闻喜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两步奔至鸳鸯面前,抓住她双手问道:“当真找到了?当真安然无恙?”
“无恙无恙!二小姐吉人自有天相,老太太您……”鸳鸯说着便流下泪来。原来贾母听说迎春无恙,老泪纵横而下。鸳鸯见了,心内感动,再说不出话。
“快快,把我的拐杖给我,我要亲去接迎丫头回来!”贾母扭头对王夫人道。因赖嬷嬷等下人都被派出去寻找迎春,屋内只余王夫人、元春和刘嬷嬷,故而贾母冲王夫人吩咐道。
外面凄风苦雨,王夫人哪敢让贾母出去?万一贾母有个三长两短,她怕不得被贾赦兄弟生吞活剥。王夫人硬着头皮来劝,元春也跪地不起,死活抱着贾母的腿不撒手。
鸳鸯最是心疼贾母,更不忍心,忙道:“老祖宗且放宽心,二小姐片刻便到。奴婢见过二小姐,二小姐就是怕您担心,才巴巴让奴婢先回来通报一声。”
贾母听罢,眼泪越发止不住,手指颤抖着指向元春,几番欲言又止,到底没说出话来。
却说迎春这头,小沙弥见她衣衫虽未湿透,裙摆鞋袜却大多破损,手心、脸颊都是伤痕。却不哭不闹,安静跟着他往禅房而去,不由大为惊异。
路上,正遇见没头苍蝇般乱闯乱撞的鸳鸯。还是迎春先看见鸳鸯,扬声叫住她,也不管鸳鸯哭泣焦急,只吩咐她速去回报贾母自己安然无恙,让祖母放心。小沙弥在旁听见,越发觉得荣国公府这位庶出小姐不一般。
有小沙弥引路,转眼迎春便至贾母等人所在禅院。禅院房门大开,院内景象一览无余。
远远的,迎春便望见贾母倚门而立,右手扶着门框,左手搭凉棚,踮着脚尖作极目远眺状。狂风毫不留情卷着雨丝,射~入廊下,贾母前襟已然湿透。就连那向来一丝不乱的鬓发,也随风舞动,银光闪闪。
迎春见了,深山暗夜险死还生再疼再怕都没掉下的眼泪,簌簌而落。迎春松开小沙弥的手,拔腿飞奔向贾母。
因着奔跑过急,鸳鸯怕她冷给她披的小袄早掉落地上。迎春小步子飞快踏下,溅起积水无数。豆大的雨点打在她头上身上,瞬间湿透重衣。迎春浑不在意,只盼能早一刻早一时投入祖母怀中!
秋霜为寻迎春冒雨翻山,钗横发乱、浑身湿透,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乍闻小沙弥报讯迎春已经找回,秋霜喜出望外,跌跌撞撞便往回奔。刚到院门口,第一眼便看见贾母蹲在地上,迎春飞奔投入她怀中,祖孙二人相拥相泣。
秋霜也本是弱女子,滂沱大雨中来回奔驰,如何受得住?禀着的那口气一松,整个人迎面栽倒。
禅院门口角落处忽然闪过一白眉高僧,伸手轻轻接住秋霜并扶她在廊下坐好。
这边厢,贾母本和迎春抱头痛哭,猛想起迎春劫后余生、浑身湿透,忙唤鸳鸯带迎春去沐浴更衣,并请大夫给她把脉看诊。待迎春梳洗完毕再回正屋时,廊下刘嬷嬷、秋霜、鸳鸯等一众丫鬟全肃立在侧。秋霜面色潮红,神志不清,鸳鸯抱着她勉强站立。刘嬷嬷倒没什么事,只是却似打摆子般抖个不住。
迎春见秋霜形容,刚想去看她,却见鸳鸯冲她摇头。迎春无奈,只得先进屋去。正堂内除贾母、王夫人、元春外,竟还有一白眉老僧在座。
迎春心下纳罕,尚不及行礼说话,元春先扑过来,搂住迎春放声大哭。元春一边哭一边埋怨自己不该乱吃东西致使腹痛难忍,丢迎春一人在外,害迎春失踪,口口声声对迎春不住,愿代迎春受风雨之苦。
王夫人也抹着眼泪来劝,一把将迎春、元春统统揽入怀中,口称:“哎呀,谁不知你们姐妹情深?今日之事不过事出意外,以后切铭记在心,不可单独出门,不可任意行走。凡事都要姐妹在一起才好!”
迎春冷眼看她母女唱戏。
只见王夫人边劝边偷窥贾母脸色,见贾母面色铁青,王夫人识相住嘴,拉开元春,让迎春自去贾母身边。迎春总算解脱,小跑到贾母身边。贾母赶忙引荐迎春给旁坐白眉高僧认识。
“迎丫头,快拜见方丈大师!”贾母道。迎春抬头望去,只见面前坐定的白眉老僧,僧衣半旧,芒鞋褴褛,手中佛珠却精光闪闪,双目更是内蕴神光不可直视。迎春心道竟当真是圆清大师?果然高僧不拘俗礼。迎春赶忙整衣跪下磕头行礼。
圆清大师端坐领受,适才领迎春回来的小沙弥上前扶起她。圆清大师招手让迎春近前,伸手给她把脉。迎春脉相果然平和稳健,丝毫无受惊之状。圆清大师旁观迎春举止多时,见其形容气度,心下赞许,拈须微笑道:“二小姐果然吉人天相,经此大难,毫发无损,可见后福无穷。”
迎春听罢还不如何,贾母却顿时喜上眉梢,脸上乐开了花。只因圆清大师铁口直断,向来不轻下断言,贾母慌忙招呼迎春叩谢大师吉言。迎春本就打算紧靠圆清大师这棵大树,自然顺水推舟,再次双膝跪下,大礼叩拜。
王夫人见状,推推元春。元春作势去扶迎春,趁机跪下,叩头道:“信女元春拜求方丈大师指点迷津。”哪知圆清大师突然起身去扶迎春,正好避开了元春的叩拜。圆清大师冲元春客气道:“大小姐命格极佳,富贵逼人,只需不迷本心,自可一世无忧。”
元春听说喜不自胜。王夫人下午面见圆清大师时并未得大师只言片语,如今见大师这般痛快,忍不住也想来凑趣。
却见大师双手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如今二小姐已归,贫僧先行告退。”贾母等人只得起身相送。
瓢泼大雨不知何时竟已渐止,圆清大师飘然离去。
送罢圆清大师,迎春慌忙返回院内,果见秋霜跌坐在地。迎春探手去摸秋霜脑门,一片火烫,连声叫道:“鸳鸯、鸳鸯,快请大夫,秋霜不行了!”
鸳鸯急忙应道:“二小姐莫急。方丈大师给秋霜把过脉,只是风寒高热。如今药已熬好,只等给她服下。”
“那还等什么?快去端来呀!”迎春大声道。“慢着!”贾母威严的声音传来,“都给我跪下。”
呼啦啦跪下一地丫鬟、婆子。许是被贾母气势所慑,元春也好险跪下地去,被王夫人一把搀住。
“今日之事不用我说,回去大老爷也饶不了你们。莫打量着主子平日里好言语,纵容的你们不像话!琏哥儿落水之事在前,今日竟又丢二小姐一人在荒郊野外。荣国府养你们这群蠹虫有什么用!”贾母拐杖“咚咚咚”敲在地上,震得众人心肝直颤。
“来人,先把刘婆子和秋霜看管起来,明日回府便找人牙子卖掉。”贾母发号施令道。
刘嬷嬷是元春奶娘,贾母要卖刘嬷嬷岂不是公然打她的脸?元春心中不服,杏眼圆睁,深恨贾母偏心,迎春再怎么得宠,也不过一个庶女,她可是正经的嫡女!元春气冲冲从王夫人手中挣脱,扑到贾母脚边求道:“祖母、祖母,今日之事不过元春无心之失,不干嬷嬷的事。祖母定要治罪,元春愿一力承担。”
贾母也不看元春,只冷冷开口道:“哦?无心之失?你一力承担?我若要打杀了这老货你也担着?”
元春万没想到贾母会如此说,更为贾母对她的冷淡语气所惊,瘫坐在地,再不敢言语。王夫人快步上前,拦在元春前面,只说刘嬷嬷奶了元春一场,元春不过一片孝心,绝对无意冒犯贾母。
迎春看着昏迷中的秋霜,一咬牙,上前跪在元春身边道:“祖母莫气,今日之事都是迎儿的错。全是迎儿贪玩,缠着大姐陪我出去,更一时忘形,误入树林深处,不怪大姐回来找不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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