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玥话没说完,意思却再分明不过。迎春听罢,心内十分感动,这种话若非真心以待,谁会说与你听?反握住唐玥的手道:“好姐姐,妹妹知晓了。哥哥开春时已来家书,说了今秋必归。至于二郎,上月、上月特地托迎香坊采买管事带回来好、好几匹大红绸缎。”
迎春越说脸越红,说到大红绸缎时简直能滴出水来。
唐玥见状,会心一笑,忍不住抬手去掐迎春的脸蛋,含笑道:“看样子,娘亲给我压箱底的那些好东西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转眼初秋,北风渐起。
这日,京城处处张灯结彩,如过新年。东城门大开,文武百官出迎十里。只因西北大军凯旋而归,圣上御旨举国同庆。
旌旗猎猎,鼓乐齐鸣,大军整装冠甲列队前行。
三军之前,韩大将军金盔金甲纵马开道,十虎将分列两旁。百姓夹道欢呼之声此起彼伏。
柳湘莲端坐马上,肩披银甲,头戴银盔,目不斜视,纯白披风无风自动,在烈日下看去比史书中兰陵王高长恭还要俊美三分。有那些胆大的女子,纷纷从门边、窗内探出身子,挥舞着手中绢帕,高叫“柳将军”“柳将军”……
一时间,柳湘莲的风头甚至盖过了三军统帅韩大将军。
十字大街上,三军未到之处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十字大街迎香坊第八分店二楼厢房,有女子声音急问道。
“回二奶奶话,大军刚到十字街,走到咱们这里怕是还得小半个时辰。”小红恭敬回道。
原来适才发问之人便是凤姐。
凤姐对过,迎春坐在靠窗的桌边,状似不在意地品着迎香坊的新品,眼神却时不时飘向窗外。
窗外,人声越发鼎沸,凤姐再坐不住,也挤到窗边翘首以盼。迎春还待矜持,凤姐忽然大叫道:“来了来了!”
迎春再端不住,腾地起身,膝盖碰到桌子腿也不知疼,一步跨到窗边,一眼瞅见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的柳湘莲。
柳湘莲一身白衣,配上纯白如雪的燕赵,人声热浪掀动他银盔下的长发,不知哪家姑娘手里舞动的鲜花,花瓣随风飘落柳湘莲盔甲上。
艳红点白衣,正如那年海棠花树下,风过,他接了一身的花瓣,随着他转身,洒进她心里。
谁家少年曾白衣。
她的翩翩少年郎,归来。
恰此时,柳湘莲也拉住燕赵,往旁让出一步,正正停在迎香坊大门前。一人一马,同时抬起头来。
终于,柳湘莲和迎春的视线,阔别三年,在十字大街街头,在滚滚红尘中,再遇。
此别经年,
这一眼,
再不分开。
第92章
贾母房中, 一灯如豆。
贾母端坐炕上,贾赦躬身站在下手, 贾政板着脸坐在凳子上,手中热茶早已凉透却还在兀自撩盖吹气。
“母亲, 儿子想过了,如今琏儿西南大捷,年少有为, 颇得圣上赏识。迎丫头和二郎的婚事也已议定, 不日便将过门。儿子不才,碌碌无为,草包肚浪子心,能得子如此实是福分。荣国府门楣重责大任早该交给琏儿。至于儿子, 年岁大了, 倒思起老家金陵风物来了。赶巧王夫子来信,约儿子江南看花。若得母亲允准,儿子欲待迎儿大婚毕, 也学古人下扬州。”贾赦本甚郑重,说到后来, 目现神往,尤其提到王晟王夫子更是双目放光。
贾母凝视着他,脸上神情复杂。知子莫若母,贾赦什么脾性、能为,没有人比她这个当母亲的更清楚。这些年他能规行矩步,不贪花不惹草, 给贾琏、迎春留下个好名声,已大出她意料之外。如今,大儿子连一等将军的爵位也心甘情愿让贤,着实让她刮目相看。
“老二,这事你怎么看?”贾母转而问贾政道。
贾政微阖双目,手持茶盏,正神思不属,忽被问及,半晌回不过神。
贾赦轻咳一声,提醒道:“二弟,莫不是有旁的意见?”
贾政这才回神。此刻谈及的可是荣国府的爵位啊!他这大半辈子都只是区区一个五品员外郎,若是他能袭爵……贾政摇摇头,大哥尚在,贾琏尚在,母亲还一心偏帮大房,哪里轮得到他?那珠哥呢?宝玉呢?贾政眸光闪烁,嘴里嗯嗯~啊啊,连不成句子。
贾赦眉头微皱。贾母干脆出声呵斥道:“都是自家人,说话干甚吞吞吐吐。你好歹也是一房老爷,怎地这般没有担当!”
自打三年前,贾琏文武双榜题名,得意冠绝京城后,二房愈发萎靡小气起来。王夫人整日死气沉沉不说,就连贾政也藏头露尾,说话颠三倒四,举止乖张,动辄打骂姨娘小厮,豢养的那些宾客今日辞一双明日走两对,不到一年工夫,便成了孤家寡人。要不是贾珠争气,日日带着宝玉读书识字,骑射练武,二房的人,贾母怕是半个都不想见。
贾政平白挨了训斥,心思更加不敢宣之于口,只得闷声闷气回答:“这等大事,全凭母亲、兄长决定。”话虽出口,想到王夫人得知后,又不知要怎生与他歪缠,贾政顿觉一个头两个大,满嘴苦涩,再说不出半个字。
贾母见他这样,忍不住心下叹息,再看贾赦神采飞扬,虽已不惑,眸正神清,面如冠玉,两缕微须,一袭长衫,玉立于前,何异浊世佳公子?更兼数分乃父遗风!
到底从何时起,这兄弟二人掉了个个?
“母亲、母亲?”贾赦低唤道。
贾母回神,含笑望向他道:“果然是老了,动不动便走神。你有此心,甚好。近来我看着东府的样子,越发不像了。朝廷时局,我们这些人如今反比不上琏儿、二郎他们看得清。你既然有意无官一身轻,母亲也不拦你,只是,不妨给琏儿去信商议商议。”
贾政闻言笑道:“儿子也有此意。既得母亲允准,今夜儿子便铺纸磨墨,给琏儿去信。”
“你倒性急。”贾母打趣道。母子二人,相视而笑。
贾政呆呆看着,突然有点恍惚,“母亲,多久不曾这般看过自己了?”
*
西南入京官道上,一队人马绝尘而去。
当先一人,玄衣黑马,卷起一阵黑旋风呼啸而过。
身后一匹枣红马上,倪二扬鞭如雨,仍难望其项背,只得高呼道:“都司,您慢点,倪二的马不如您,追不上啊!”
玄衣人回头笑道:“倪二哥,如今不在军中,不必拘礼。那冷二郎趁我不在,想娶我妹子,哪能那般容易?三年前比武较技,琏二逊他一筹,如今,哼!”
原来马上人便是贾琏。那匹追风快马便是贾琏的宝贝坐骑黑旋风。贾琏自巧姐降生后,上书恳请西南军中历练,正和今上心意,获封从六品千总。三年风霜,沙场征战,如今贾琏已升为正四品都司,深得岳将军器重,军中威望不亚于柳湘莲。
当初南下前,柳湘莲恐贾琏孤掌难鸣,战场险恶,请托倪二随侍其左右。为此,迎春还忐忑万分,去见秋霜。
哪知秋霜比她还深明大义,当晚就给倪二收拾好行囊,嘱他男儿应以身家性命事主事君,当立不世功、千秋业,反惹得迎春羞惭无地。
“哈哈,我那冷二弟家传一手好剑法,听说,如今在西北更是闯出柳家枪的威名,实在快意!”倪二常年跟在贾琏身边,也跟着读书识字,说话总算脱去些许江湖草莽气。
“想做荣国公府东床快婿没点真功夫哪里行?”贾琏撮唇轻呼,黑旋风闻声而动,四蹄翻飞,箭矢般前冲。
倪二脸色骤变,一口气没喘匀,接着挥鞭。
“冷二郎已请下御旨,皇上亲赐府邸,钦天监选好日子,十五便是吉辰。亏他三年等得,三天等不得。倒叫我这大舅哥好一通赶!”贾琏左手执缰绳,右手抄起马鞍边酒葫芦,弹开壶嘴,仰脖痛饮。
倪二加鞭追上。贾琏手一抬,酒葫芦便飞到倪二手中。
“好酒!与诸君共饮!兄弟们,十五吉日,荣国府咱们不醉不归!”贾琏高声道。
“是!”其后,十余骑山呼而应。
“阿嚏!阿嚏!阿嚏!”连打三个喷嚏的柳湘莲无奈揉着鼻子,西北三年冰天雪地,大伤小伤无算,他也不曾伤风受寒,这才回京城安乐窝,怎地竟病了?
迎春隔着院墙,听见柳湘莲喷嚏声,忍不住埋怨道:“你瞧你,当箭伤是好相与的?泽莞都跟我说了,只离心脉不过三寸,若非、若非师父……”
“咳咳!”柳湘莲赶忙咳嗽掩饰。
迎春自知失言,接着道:“要不是老天保佑,你此刻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吗?说好三年也罢,十年也可,哪怕、哪怕一辈子,我都等定你!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柳湘莲为了不违三年之约,兵行险招,单人独骑夜闯敌军大营,强取敌将首级,乱军中,身中数矢,几乎丧命。若非将军偏爱多智,深夜突袭,怕是死无全尸。迎春得知实情后,泪落如雨,赌气再不理他!慌得柳湘莲不顾新婚前,新郎新娘不得相见风俗,径“闯”荣国府,负荆请罪。
凤姐居中调停,加之迎春也是心疼他冲动受伤,更不忍见他风中独立,这才学旧样隔着梨香院墙私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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