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通话说完,珠、琏二人呆呆望着她半晌,仿佛看着一个陌生的来客。元春自知这话离经叛道,汉人的性子,到底比不得满人洒脱,要接受这女扮男装的事实,还得让他们再好生消化一阵儿。
半晌,贾琏先反应过来,抚掌笑道:“这主意妙极!依我看,就这么办。”回头拿胳膊肘撞贾珠,“今后再论鬼主意多,我可比不上了。”
贾珠还在兀自挣扎:“跟你的嬷嬷媳妇,你怎么甩掉呢?”
元春早琢磨好了,说她们都不跟着,“往日我跟着去铁槛寺,老太太、太太都跟我不在一个院子里头,歇午觉的时候只有抱琴伺候,外头有几个七荤八素的小尼姑看院门儿,有时净虚那老尼来聒噪两句,也不过客套一番就走了。”
贾珠瞪着眼思索良久,究竟再寻不出什么错处儿来,只得同意:“但提前说好了,我是不许你上马乱跑的,被掀下来不是顽的。真要摔断了腿,咱几个一齐玩儿完。”
元春笑着应下,心里暗笑:到了地儿还由得你吗?嘻嘻。
贾珠无法,只得耐下性子来,与两人又重新筹谋细节,以万无一失了,才算罢了。
☆、归去难
真要到了要上香敬佛去的前几日日,贾珠反倒没什么了,元春的性子他已摸透,她虽是个姑娘家,倔起来不下于个老顽固。横竖他已将那日的计划在脑海中验算过几百遍,所有的可能性都想过,相对应的计策也都筹谋了。他想着,元春不过是从未去过这样的场合,心里头有些好奇罢了,说是要比骑射,她一个深闺千金还能真的上马驰骋不成?既然阻不了她,便让她去一次,知道那地方不是什么姑娘家该顽的去处,倒也了了心愿,从此不再闹这幺蛾子,也罢了。横竖有他在,出不了什么大事。
贾琏却越想越觉得不是味儿,这事儿说来简单,要认真做起来,不要惊动一连串的人才怪。哪怕有一个人儿进了元春的屋里,便会发现这位大小姐离奇失踪,既而全府皆骚动。这样的黑锅,他真不愿去背,说不好的大老爷便真的赏他一顿板子。
于是趁着给老太太请安的功夫,蹭到元春身边儿,悄悄扯她袖子:“明儿就该到日子了,你这新鲜劲儿过去没有?要没过去,赶明儿我悄么声儿带你上府里的马厩去过个干瘾,让你骑马顺着北门儿外的夹道上溜达溜达,也就得了。”
元春斜么茬儿地横他一眼:“当我是什么人儿了?夹道里头溜达?打量我是这么好糊弄的主儿呢!怎么的,那日打包票的人是你,今儿打退堂鼓的又是你,我倒弄不懂了。”
贾琏急道:“那日我给你忽悠一通说糊涂了,这事儿哪儿就这么容易了,你想没想过,哪怕一点点儿的闪失,你这名声可就尽毁了。”
元春笑嘻嘻地看他:“二哥哥这么在意我的名声呢?真叫我感动。”
贾琏说废话,“你是我妹妹,你的名声毁了,连累的是一家子。”
元春凉凉地瞅他一眼:“二哥哥,你放心吧,真要是事情败露了,大老爷、老爷问起来,我定把你今儿的话告诉怹二位,就说二哥哥您为了咱贾府的名声,那真是苦口婆心地劝过我。我呢,旧疾没好利索,这会子河神显灵,非引着我去的。”
她像个滚刀肉,死说活说没法子说透,像个冥顽不灵的石头。贾琏心生哀怨,从前那个温柔可人的大妹妹多好,这病了一场起来,没看出是贾府什么福星,倒像是他贾琏的灾星,处处让他吃瘪。
其实他不知道,她有多么喜爱这种人间烟火气的亲情。贾珠对她的好是纯粹而发自灵魂深处的,除了皇阿玛之外,还从没有哪个男子对她有这样无私不带目的的宠溺。贾琏对她而言更像是个亲昵的兄弟,惇妃只有她一个,她打小儿孤孤单单地长大,身边儿的同龄人只有笨手笨脚的玲珑和几个愚昧谄媚的小太监。贾琏从不哄着她,甚至有时候与她拌两句嘴,这样毫无负担的相处,叫她生出一股子自然而然的亲近和随意来。
这厢贾琏被她气得直瞪眼儿,那厢贾母却招手儿叫他:“又和你妹妹拌嘴,也不嫌臊得慌。过两年便该给你寻摸大事儿了,还这么孩子气。”
元春笑嘻嘻地上前腻着贾母:“老太太不知道,二哥哥是在和我说道理呢。前儿我打碎了太太一只珐琅花瓶儿,想找二哥哥替我外头再寻摸一只一样的回来,二哥哥不依,定要我上太太那儿认罚才是。我胆儿小怕得不敢去,这才招二哥哥呲哒我呢。”
贾母一听掌不住笑道:“多大的事儿!不过一只花瓶,你要什么花样子,叫鸳鸯开了库房去挑就是了。”又笑骂贾琏,“你这哥哥的款儿拿的不错,等回头儿有了兄弟,再跟你兄弟拿罢!元丫头有我护着,吃不了亏。”
贾琏见此处没法子跟元春好生说话,也只得怏怏应下,灰溜溜地告辞去了。
……
香还是要上,门儿还是要出的,说话间就到了定好的日子。
一大早儿天没亮,元春便被抱琴从被窝里拎出来穿衣裳。她困得不成,眼儿都睁不开,浑身的骨头酥软着,一个没拉住又重新倒回枕上。
抱琴力气使不上,又不敢狠命拉扯,忙到外间求元春的奶|子徐妈妈:“您老人家是姑娘的奶|子,懂得多,又最疼姑娘。这程子再耗着不起来,一会子老太太、太太倒好说,就怕大太太那边儿又生话儿来。您兹当是可怜我,甭让我在这儿干着急,回头儿太太再骂我。”
徐妈妈笑啐了一口:“小蹄子,数你嘴甜。也罢,你跟着好生瞧着。”
说罢挽起袖口,提起裙子进了屋,见元春睡得东倒西歪,不由笑:“都说姐儿一病起来性子长大了不少,这么看着,跟小时候没半点儿分别。”说罢也不客气,上前双手往元春两掖下一叉,腰板儿一挺,便把她从被窝里提溜出来。
抱琴忙扯过个引枕来放好,让徐妈妈抱着元春靠在上头。小丫头早打了热水进来,抱琴拧了帕子递给徐妈妈,看她给犹未睁眼的元春捂脸。
穿衣裳穿鞋、上头、梳妆,元春眼睛也懒得睁,只觉得自己飘乎乎被人摆弄来摆弄去,晕晕乎乎就给塞进了马车里。
外头车夫一阵吆喝,马车便剧烈一阵摇晃,这便出发了。到了这晌儿,元春才彻底清醒过来。她四处一瞅,只见宽敞的马车里还坐着王夫人,正嗔怪地望着她。
“多大的人儿了,出门儿还得靠妈妈打理。”王夫人埋怨是埋怨,到底狠不下心来说她,絮叨也是柔和的,“平时人前儿人五人六的,这会子不过出门上个香,你倒摆小姐款儿。”
元春抿嘴儿一笑:“太太疼我,我只好多娇着自己些。这是我的福气,旁人没有的。”
嘴甜哄人的本事是她与生俱来的,王夫人自然受用:“好,这倒成了我的不是。赶明儿你大娘再呲哒你娇气,你可有了说头了。”
元春说那不能,“大娘面前,自然都是我的不是,太太教导我辛苦,奈何我实在不上道儿。”说笑间忽然想起来,今儿的任务重要,可不能一门心思只知道插科打诨,“大哥哥他们今儿不去吗?”
王夫人说不去,“素来咱们去进香都是女眷,漓漓拉拉一车的规矩,爷们哪儿耐得住这繁琐。他今儿和你琏二哥哥往西郊马场去了。”
元春哦了一声,笑道:“还是爷们儿自在,想上哪儿去都能去。”安慰自己个儿,这还算好的了,从前在宫里,就是上趟圆明园,也得一早儿递了牌子给管事嬷嬷,由令贵妃准了才成。想这样子在宫外闲逛,那是绝无可能的事儿。从前惇妃也劝她,赶早儿嫁人吧,嫁了人就能在宫外头建公主府,到那会儿想上哪儿逛上哪儿逛,不待见额驸,就住在公主府里不见他就是。
胡思乱想间,只觉得气血翻涌,头昏耳鸣。她极少坐马车,纵是出门儿,那也是皇家规格的四轮马车,皇阿玛前年封了她皇后嫡出才有的固伦公主,她的马车是最高规格的——轻便、稳当、敞亮。贾府虽然阔绰,但这些用度上自然没法和宫里头比,是以她坐了一阵儿,便觉得晕。
王夫人瞧她脸色不好,忙伸手探她额头:“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脸儿就白了。”说着便撩了帘子喊人,抱琴在外头跟着,忙递进来一瓶西洋烟草膏来。王夫人心疼闺女,忙用指甲挑了一点儿,涂在元春两额处。
那烟草膏的味道窜鼻子,元春不一会儿便精神得多,笑道:“闷在车里憋得慌,我想透透气儿。”王夫人无法,只得点头。元春不敢孟浪,只拿手悄悄儿把帘子翕开条缝儿,趁着透气间,偷眼向外望出去。
这会子正到了东市的街面儿上,元春细细打量,只见各处摊贩叫卖:“冰糖葫芦儿诶——”,奶油炸糕、摊饼子、酸梅汤、驴打滚儿、糖耳朵琳琅满目,再瞅那一处儿,成打的绫罗、精巧的钗环、各式的玩意儿应有尽有。远处传来胡同里走街串巷的吆喝:“磨——剪子嘞——镪——菜刀——”头顶一阵扑啦啦的翅膀声飞过,留下一连串儿意味悠长的鸽哨声。
元春鼻头一酸,差点儿掉下泪来——这是家的味道、家的声音——属于和孝的、大清都城的、前世一般的记忆。何等熟悉!原来在《石头记》的世界中,都中也是在此,这岂不叫人动容!这一刻,她才真切地知道,自己的的确确是生活在此了,这世界里真实存在着,与她的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否真的要如那警幻所言,自己非得改变了贾府的命运,才有可能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