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无法,只得吹熄了蜡烛准备睡觉。
王承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那胳膊肘杵了李寻欢一下道,“你别灰心,我前些日子听着指导员说,这两天可能有个随军记者要来,他肯定有多余的笔,到时候你管他要一支不就成了?”
李寻欢应了一声,只想着到时候管人家借用一下就行了,顺口问了句,“这马上就要中秋了,不给家里写封信吗?”他们刚相识半月,这时候探听别人家的情况确实有些不合时宜,只是战争期间,每个人都是过命的交情,没什么不合适的,夜深人静,都想聊聊自己的家。
王承远听了这话也没回避,故作欢快道,“我写了可往哪儿寄呀,我们一家子都跑美国去了。”
李寻欢奇道,“美国?”
王承远道,“是呀,我们家个个都是人精,眼瞅着要打仗姑姑舅舅连上我爹妈,一个溜的比一个快,还没反应过来呢,家里就剩我自个儿了。”
他说的轻巧,李寻欢也听得出他语气里的自嘲之意,找词安慰道,“在国外也好,起码你能放心,不用像我似的成天担惊受怕。”
“也对”,王承远双手交叠放在头下枕着道,“你说这美国的月亮是圆的是方的?”
李寻欢顺着他的话道,“若是方的,我哪天一定得去看看,涨涨见识。”
三、
王承远这消息还真没错,没过两天平板车就拉着一位女同志进了村儿,说是战地记者,看着后面那五六个大包就知道是个新手。
这几天不打仗,当兵的没什么事儿,干脆凑到一块儿唱了几首军歌,权当给这位女同志开个欢迎会。
大家都住在村子老乡家里头,听说打仗村子里的人能搬的都搬了,只留些老弱病残在这儿,屋子也够多,连里直接给乔时月分了个单间,正巧和李寻欢一个院子。
当天晚上乔时月就把钢笔给李寻欢送来了。
“这怎么好意思”,李寻欢推辞道,“我只借用便好,东西实在不能收。”
乔时月也是个热情的,把钢笔直往李寻欢手里塞道,“拿着吧,这次来我大嫂给我装了十支笔,你收下一只也算替我减负了。”
李寻欢推辞不过,到了也只好点头收下了。
两个人又是一个院子的,这么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李寻欢这才知道,原来乔时月是江苏本地人,一家七个哥哥,除了七哥身有顽疾之外全部投身军旅,这次她要来当随军记者,家里的几个嫂嫂也是一万个不放心,还是七哥送到镇子上看着她来的。
提起家人,李寻欢也不禁感慨万分。
卷帙浩繁心系国运,学子放下诗书身赴前线,只盼有一日抗战胜利,安心归家。
四、
炮声响了!
夹杂着死亡的弹药呼啸着在天空中划过,枪子满天乱飞,不知有哪位陌生的朋友会死去,也不知谁会幸运的活下来。
李寻欢就地打了个滚,弹药瞬间就炸开了花,尘土和草皮一块块被掀开,他重重的咳了一声,幸好没事。
乔时月也在这群混乱里,这时的照片早已忽略了构图、光圈、焦距,只用生命来记录战争、记录真相。
所幸这场战争只打了一天便停了。
不打仗的日子总是心情明媚,天公也作美今日阳光正好。
乔时月正趴在院里的木桌上整理新闻稿,编好了往城里寄,将战争之事通传于天下。
正写着,两个小战士敲敲门进来了,略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乔同志,一会儿得空了能给我拍张照片不?我想寄给我娘。”
乔时月这次来东西自备,绝对管够,胶片过几天送到城里洗就行了,当即就让两个小战士摆好了姿势开拍。
这一拍就拍了一下午。
乔时月手边上已经积了一簸箩的玉米红薯什么的,全是战士们带来的谢礼。
乔时月看见王承远和李寻欢两个靠在门口,招呼了一声道,“你们两个怎么不来拍?”
王承远推了李寻欢一把道,“拍他拍他!”
乔时月手快,当即抓拍了一张笑道,“别磨叽!一个个来,都得拍。”
五、
乔时月没有想到李寻欢也会受伤,换句话说,才刚刚意识到死亡就在自己的身边。
弹药击中了他的左腿,整个人发起了高烧。
军队里的医疗条件实在艰苦,麻药都不知道够不够用,所幸已经把子弹取出,血也制住了。
乔时月没学过医,不过她的背包里装了一只抗生素,那是花七哥为了以防万一托关系给她弄来的。
乔时月不愿让李寻欢死。
抗生素有效,但也不是灵丹妙药,等待它的药效还需要一段时间。
乔时月只好端来一盆冷水,不断的把毛巾浸湿给他降温。
李寻欢的命硬。
一天一夜的时间他没有完全好,但也清醒了过来。
病中的李寻欢少了几分端枪时的严肃,被包裹在棉被里,嘴唇都有些泛白。
炮声又响了。
乔时月在李寻欢的额头上换了一块儿冷毛巾。
李寻欢的嗓子已经哑了,他皱着眉用力问道,“怎么没去战场?”
乔时月用力眨了眨眼睛道,“今天不想去,少拍一天也没关系。”她的手指不觉有些颤抖,在去与不去之间挣扎。
李寻欢的眼睛里透露着不容改变的坚定,他温柔的双眸被战争打磨已变成了坚硬的盾牌,正色道,“时月,把战争记录下来传播于世是你的工作。”他现在还是一个无名小卒,但早已把这场战争抗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带着必赢的信念,不肯放弃一双手。
乔时月捕捉的到每一瞬,也看的懂每一刻,她不能叹气,只飞快的把换下来的毛巾在水盆里涮了两下,又拿过搪瓷缸放在他的床头,这才背起相机轻声道,“我走了。”
李寻欢躺在床上答道,“早去早回。”
战争
六、
炮火、尘土、嘶喊、疼痛,上了战场就再也记不得什么白天黑夜,就像不会再有人愿意回忆这场战役究竟持续了多久,只用尽了每一分力气在奔跑躲避进攻。
相机里的胶卷已经用光了。
火光把天空染变了橙色。
七、
村庄像是慢慢一锅沸水,滚的厉害,雾白的气拼劲全力要顶开盖子,挣扎逃出。
乔时月这辈子都没跑过这么快。
她一脚踹开了李寻欢的房门,连已经乱做一团的头发都来不及用手抓一抓,“守不住了!快走!”她随手拽过李寻欢的一个大背包,连东西都还没看清就一个劲儿的往里面塞,这时候已经顾不得许多了,装进去的便是有用的。
“什么?!”李寻欢的心脏跳的一下比一下迅猛,任谁都知道守不住的结局是什么,这个村庄的寿数也到了尽头,他的叹气声中带着意料之中的悲愤。
生死关头,逃得一个算一个。
李寻欢参军多时,这些经验还是有的。
他的身体恢复的还算快,早已经退了烧,新听到的噩耗刺激的他早已顾不得腿上的疼痛,翻身下床夺过乔时月手里的包,“你快去收拾你的东西,这样快些。”
乔时月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就算平时胆识过人,这会儿也确确实实吓蒙了,连带着也忘记了李寻欢的伤腿,跌跌撞撞跑回自己的房间收拾。
炮火的声音近在咫尺。
夹杂着指导员大声喊着撤退的命令。
八、
最近的我方阵营离这里还有一天的路程,乔时月走得,李寻欢却走不得。
血早已从他的伤口中渗出,透过在泥土上滚成灰色的绷带只隐约可见,他绝对不能再走了。
李寻欢拉着乔时月在一颗还算粗的树干背后坐下,乔时月的样子比他还狼狈些,石子都跑到了头发里,脖子上不知是被什么挂出的伤痕,腰身上的衣服被豁开了几道口子,拖着半长的布条,活像出来逃难的灾民。
现在的时局,灾民也比他们强上许多。
李寻欢看着乔时月,突然没绷住笑出声来。
乔时月还一头雾水,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从地上抓起一层薄土往他的身上撒了过去,贼喊捉贼道,“这是谁家的熊孩子,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脏?”话还没说完便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好像他们现在的样子比马戏团的猴子还要可笑。
等两人平静下来,李寻欢才正色道,“乔同志,把我的背包给我一下。”乔时月顾及他的伤腿,一路上都是她背着两个人的行李,这时候每个人需要的都不多,加起来也只有三个包。
这句话倒提醒了乔时月,她的目光瞬间转移到了李寻欢的腿上,只一眼就明白是什么情况,当即拽紧了带子,“李同志,战场上抛弃战友可是大罪,你不要逼我犯错误!”
李寻欢的腿伤的很重,可他还是笑了出来,“你戏看多了,我现在这样子肯定跑不了,不如你先去叫人再过来找我,这样还快些。”见乔时月一脸犹豫又严肃道,“乔同志,快回去叫人,这是命令。”
乔时月可不吃他这一套,翻了个白眼道,“你又不是个官儿,哪能发号施令?再说我可不是当兵的,就算你是个师长团长也碍不到我的事。”李寻欢的话有理,可是荒郊野外身后是日寇的追赶,他们不熟悉地形,就算他运气好没有被捉到,乔时月找不找的回这里还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