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表演完毕,晴明微笑着赞许道,又问:“道真大人,不知这诗有没有名字?”
道真点头:“自然。此诗名为《春日宴》,正和了今日情景。”
“可是,”博雅老老实实地说,“我汉诗学得不行啊,虽然听了两遍,还是不太懂。”
“哈哈哈……”晴明开怀而笑,却不回答。
紫藤花蜜虫和桂花小薰被呼唤出来,翩翩而舞。过了花期的梅林忽然又绽放出白梅,不见清冷,唯有繁盛的热闹。茨木认真看了看,深感谁跳舞都不如他的阴阳师好看。他将这个评价和明月说了,得到摸摸头作为奖励。
以津真天唱了第三遍《春日宴》。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茨木忍了半天,还是问明月,这唱的什么意思。明月想了想,说:“大约就是说,对于明明求不得的东西却偏偏要强求,这么一个意思。嘛,所以说,大家心里都有个赵敏。”
她声音不大,除了茨木一脸茫然,就只有晴明抬头看了她一眼。明月懒洋洋地回了个笑脸,“好吧,我们换个说法。”她推给茨木一杯酒,严肃道:“就算明知前方只有深渊,也要努力往前奔跑啊,说不定就跳过去了呢?所以任何时候我们都要保有希望和生活的热情,该干嘛干嘛。来,干了这杯,茨木!”
茨木对人类的多愁善感毫不擅长,但说到喝酒倒是痛快。他满饮一杯,想了想明月刚才的话,趁机殷勤表白:“放心好了。明月,就算是深渊,我也能填平给你看!”
春光里,白梅盛放如雪。少女轻轻柔柔地反复唱着最后一句歌词,歌声乘着笛音飘远。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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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这已经是……第二十年了啊,咳咳咳……”
“津仓大人!”
“把明月叫回来。”
“大人……”
“快去!”
“……是。”
第71章 第二十九章 变故
“明月大人, 津仓大人有事找您。”
明月刚刚回到自己庭院, 就接到青雀的传讯。她问有什么事, 青雀却闭口不言,她叹了口气,心想那老头总是什么都不肯多说, 或许是封印又松动了吧。她拒绝了茨木的跟随,想了想,又在他不满的目光中拿上三日月系在腰间——玉簪不好在手上划口子么。
每一次她去神社都是孤身一人,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路上的时候, 她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三日月最近灵气活跃, 应该就快要化灵了。
她是在黄昏时分到达上贺茂神社的。神社的幢幢殿舍伫立山中, 在明暗交界的天幕下如同无数蹲伏的妖兽。明月不是第一次这么觉得了。但此刻,她忽然发现了某种异常:整座上贺茂山都显得过于“明亮”了。那并非是视觉上的“明亮”,而是指阳气过分充盈, 缺乏黄昏该有的柔和与阴森。
神社里空无一人。巫女们是早已四散了,那些神官却也不见踪影。斜阳的光辉铺陈在地面上, 也照在朱红的鸟居上,还有参道上的狛犬, 安静又寂寞地蹲在前方, 往日一尘不染的身上却在阳光下显出一层薄薄的灰。
平日里,是津仓的式神负责打扫这些神圣的雕像、建筑。
明月环视着神社, “青雀, 怎么回事?”
青鸟扑扇着翅膀。“津仓大人说今天的封印仪式动静会比较大。”它忽高忽低地飞在半空中, “为了防止意外,神官们被请去边缘的偏殿等待结果。明月大人,请快跟我来。”
通往主殿的参道无比寂静,没有风,连林木都纹丝不动。明月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皱眉看着前方的小鸟,说:“行了青雀,别忽悠我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山里的‘气’流转得太奇怪了。”
青雀急促地扑打着翅膀。有一瞬间明月以为它想说什么,但它终究还是坚持地沉默着。
“好吧,知道你最听老师的话了。”她无所谓地耸耸肩。
依旧是穿过黑暗的隧道,她很快到达了那间地下室。津仓还是那样背着手站在高大的门前,而室内充斥着森冷的、不知何处而来的光线。石门上的锁链不停地颤动着,上面那只恶鬼的轮廓不断波动。
“阴气波动这么剧烈?”明月有些意外,“距离上一次封印还不到半年啊。”
津仓没有回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冷冷地斥责,“此处封印的是阴川,不仅会源源不断地将天地阴气吸附过来,更因多年被镇压而产生强烈的怨气,生出恶鬼,无时不刻不想挣脱出来报复世间生灵。”
“是哦。”明月忍不住吐槽,“我说您不觉得‘世间生灵’很冤吗,什么都没做就要背锅,感觉他们一定是黑人问号脸‘喵喵喵???’这样的造型啊喂。”
“少说废话,快过来进行封印。”
今天的津仓似乎有几分急躁。不过老年人脾气多多少少是要古怪一些的。明月压下心里的怪异感,照旧走过去,拔出腰间的三日月。不知为什么,她握住三日月的时候,心中竟然莫名有些怀念的感觉。她边琢磨这种心情,边心不在焉地拿刀尖划伤手心,看着鲜血汩汩涌出。她体质特殊,伤口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所以也从来不会让其他人发现她还受过伤。
她的血往空中飘去。
津仓抬起双手,虚虚推向石门的方向。在他双掌前方,忽然凭空出现一个纸做的小人,上面写了“贺茂明月”四个字,以及一行小字:天庆八年,五月五日,端阳。
那是她的生辰年月。
明月一怔。
她的血液没有和以前一样飞向镇压石门的铁锁上面,反而尽数附身到津仓面前的纸媒上面!金光刹那大亮,晃得她眯起眼睛。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握紧了三日月的刀柄,大脑急速飞转:名字,生辰,还有她的血,以此可以将纸媒变为她的假身。但是现在制造一个她的假身干什么?蒙骗石门阴气?如果能用假身代替她镇压阴气、换她一命,她最近何必着急……!
直到明月听见自己的老师在念往生神咒。
——尘秽消除,九孔受灵。使我变易,返魂童形。幽魂超度……
“……不得飞仙。”
那个纸人漂浮在空中,突然变成了明月的模样。与此同时,石门上的锁链“喀啦啦”一阵恐怖的巨响,转眼碎裂成无数端,在掉落之前就化为尘埃;铁锁上符咒亮起,却在短短几秒后崩毁。铁锁哀鸣一声,轰然砸落地面。
石门“轰隆隆”地咆哮,门上的恶鬼倏然跃出,口中同时发出愤怒的咆哮和得意的尖叫。石室里登时地动山摇、昏暗无光,津仓却夷然不惧,反而手指恶鬼,大喝一声“去”。但见,纸人化成的明月迎身上前,而恶鬼也仇恨地张开血盆大口。在“明月”将恶鬼狠狠撞回石门上的时候,恶鬼也咬住了灵体,快意地大嚼起来。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却像电影拍了一系列慢镜头,让人清清楚楚看见发生了什么。
跟在纸人身后,津仓扑了上去。
明月睁大眼睛,伸出手试图抓住他。
恶鬼咬住津仓的手臂。
石门上忽然再次亮起封印符咒的光芒。
明月抓住老师的另一只手,却拖不出来,只能看着他被恶鬼一点点往门里拖。
门上泛起水波般的涟漪。
“我靠!我靠靠靠!!”
这辈子明月都没这么失态过。她急得满头大汗,一脸懵逼,只记得死死拽住津仓的手,还有念咒画符、帮着封印石门阴气,好歹减缓了津仓被拖进去的速度,最后艰难地达成平衡。恶鬼拖不动他,但明月也拽不出来他。
上贺茂神社的神主偏着头,只留了半个身体在石门外,而另一边已然隐入门中。他看上去,简直像一个石门上刻意伸出的雕塑。
老人的面孔上都是冷汗,神情也很疲惫,但他眼中却流露出真挚的笑意——明月很久没见他笑过了。
“你这个老头子发什么神经病啊!!”明月愤怒地吼道,“自杀也要依据基本法啊!你想死可不可以挑一个人的时候、安静地狗带啊!突然在人家面前往阴气里跳是什么意思啊!给人添麻烦吗!知道我不会见死不救,所以坑我是吧!!”
她一边骂,一边努力稳定着体内的灵力输出,死死镇压住作祟的阴气,不让津仓被完全拖进去。但是她心里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津仓望着她,艰难地笑了笑。他动了动肩膀,慢慢抬起一只手,轻轻摸了摸明月的头。“这样一来……咳咳……”他说得很慢、很难,却也很欣慰、很高兴,“你就不用再牺牲自己……来封印阴川气脉了……”
“……”
“我啊,这辈子好像总是在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津仓眼神恍惚着,喃喃道,“年少气盛的时候,因为一时意气和忠行打赌,就输出去了大半辈子……去唐土把希夷带回来,明明是那么乖巧的小姑娘……我却为了所谓的‘信念’,眼睁睁看着她牺牲……”
他慢慢地,慢慢地叹了一口气;在悠悠的叹息声中,过了这个人一生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