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的怒吼,也像绝望的哭嚎。
苍老的僧人转动念珠,面容沉静。“就在这里沉睡吧。”僧人扶着身边的地藏像,颤巍巍站起身,“沉睡于此,不再将痛苦带给其他生灵。等到醒来的那一天……”
“你会拥有一个梦境。”
那时他已经彻底遗忘一切。忘记了为何在此,忘记了咬牙切齿的愤怒因何而生,也忘记了彻骨悲伤为谁而起。忘记了一切前缘,他本该杀死这渺小的人类,在无所畏惧的大笑中寻求称霸、寻求更强大的力量。
但事实上,忘记一切的茨木,面对僧侣的法术,缓缓低下头。
意识消失前,他仍在想僧人所说的话。梦境……梦境……
他会拥有一个……怎样的梦境?
在长久的沉睡过后。
在长久的无梦过后。
他所迎来的……
一滴泪。一个吻。黯淡的光线中,她笑时仍如月华流丽。
——我叫明月。
他从没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丽。不能复刻的美。无法重现的美。梦一般的美,
……梦一般的美啊。
也梦一般的快乐。
她挽他的手,对他笑,在他怀里轻轻发抖、含怒咬他却又吻他。
鲜亮的,温暖的,活生生的,真实的……梦。
纵然梦里没有记忆,只要有她,就也是完美的梦境。
妖怪是无梦的。强求来的梦境,会是怎么样的?现在,一切都有了答案。
真的是一个……是一个……
完美的……
……梦啊。
“凡尘……如酒醉……”
脱离梦境,脱离黑暗。在朦胧的光线里,茨木睁开眼睛,眼前所见,是透窗而来的淡淡月光。
“梦醒……”
他听见自己正机械而沙哑地轻声念白。
“……皆须散。”
做梦……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他缓缓撑起身体。迟钝的大脑还来不及思索身处的环境,就先被细细的响铃声吸引了注意力。
叮铃铃铃——
紧接着是细碎的奔跑声。
拉门被一把拉开。
他已经想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身体僵硬,目光也僵硬,连眨眼也成了妄动,只能动也不动地待在原地,呼吸也不敢。
“茨木——!”
她扔掉手里的东西,猛地扑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哭得身体发抖。
——我、我在熬药……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当年太自以为是……为什么我没想过万一你出事怎么办……为什么我没想过术法会出问题……都是我的错……茨木茨木茨木你没事吧……呜……
她在哭……他第一次见她哭……
“这是,这还是……”他声音干涩得可怕,几近惶恐地抱着她,小心地将嘴唇烙在她头发上,“还是梦吗?明、明月……”
她温热的泪水顺着他的皮肤流下。像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她呼吸起伏的身躯蜷在他怀里,抽泣着跟他说对不起。
温度。呼吸。说话时的气流。她的声音引动气流的震颤,看起来这么明显、这么近。
“明月……”
茨木喃喃着她的名字,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详。她红通通的眼睛望着他,一眨就又是两颗泪珠。她从没这么狼狈过,看着很可怜,却也十分可爱。
她还在说话。
“茨木……对、对不起……我真的没想把你扔下这么久……”
如果这是梦……
如果这不是梦……
他把她剩下话语,用亲吻的方式吞进了肚里。
“无所谓,明月……无所谓。”茨木低声说,“只要你真的活着……这就够了。”
如果妖怪真的无法用梦境来弥合真实的痛苦,那么,此刻他所拥有的让他眩晕的幸福……就也是真实的吧。
“你活着就够了。”
第154章 第十五章 长情
趴着的时候, 世界是倾斜的,床、地板和窗户都在横过来的时候有了一点陌生的色彩。朦胧的阳光探过来一寸, 成了一块耀眼的光斑。轻轻扇一下眼, 手指一点点挪过去。在指尖初初触到那点温度时,另一只手掌带着更灼热的温度将指尖摁在阳光下。
阳光在缓慢摇动。
她微微阖上眼,手指在不自禁中要抓紧床单, 却因为被他牢牢抓住,而不得不深陷在他掌中, 跟他十指相扣。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
那块光斑模糊成蝴蝶颤动的翅膀, 在刹那静止后纷飞四散。
室内很安静,呼吸就显得沉重。他贴过来,在她耳边蹭来蹭去,毛茸茸的头发也蹭来蹭去,弄得她皮肤发痒。她嫌他折腾太久, 不理他,但被他腻腻歪歪地痴缠半天, 她忍不住想笑, 就懒洋洋翻个身,搂住他脖子亲他一口, 又被他顺势搂在怀里。
他握着她的手,低头吻她的掌心。光影塑造了他的轮廓,还有他半明半暗的眼睛, 令他看上去像一座不动声色、线条冷峻的雕像。
灼热的温度蕴含在这个轻柔的吻里, 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从肌肤到血液,欢腾流转不息。
一瞬间,他落下的倒影上生出属于“鬼”的长角和尖耳。
她没有拒绝,只在结束后,用那只手贴上他的面颊。他半垂着眼睛看她,神情柔和,尖尖的竖瞳变成温驯的椭圆。
明月拂了拂他脸旁柔软的白发。“契约?”她问。
他带点得意地笑了。“以前……我就想等我们的十年契约结束后,和你换成共生契约。”因为过于低柔,他声音几乎带上哑意,“但最后还是没来得及。”
他抓着她的手腕,微微低头,在笑的同时,暗金色的眼里竖瞳悄然变窄。柔和与深情,背后暗藏凶狠。
“明月,这一次你别想……!”
明月拉住这个二傻子的头发,很干脆地吻上去。感觉他还挣扎着想说话,她加大吻的力度,不把他吻到七晕八素誓不罢休,最后在他嘴唇上咬一口。
“……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明月问。。
白发妖怪傻乎乎地摇摇头。
“嗯,乖。”明月淡定地摸摸他头,“茨木你真是个傻孩子。你就没想过,其实,我的寿命可能比你长吗?”
“……!”
“真的?”茨木脸色乍变,“那……”
“骗你的。”明月闷笑,“而且,那种事情不重要。”
她贴着他的额头,在掩饰不住的羞涩里垂眸,低低笑着:“我说过,无论如何,我们都一起。”
“生或死,不管哪一个,这一回……都不会再丢下你。”
……
“茨木!我说过刚刚那是最后一次……嗯……可恶,难道你不该先表达一下……哈……表达一下感动吗……”
“呵……我表达的方式只有一种,明月你该知道……”
“……你这个流氓妖怪!”
“……”
“等……别、别亲——啊!混……”
******
不想动。
空调吹着凉气,电视上放着奇怪的综艺节目,画面跳来跳去。明月披着浴袍,懒散地伏在桌沿上,让茨木给她吹头发。他吹得小心翼翼,手指笨拙地抓着她的头发,不时还很轻地摸一下她的头,就像是担心自己是不是无意弄疼了她,所以要安抚地摩挲一下。
好像他还是不太擅长做这类需要手上精巧的事情。百无聊赖中,明月忽然想,但到底是他真的不擅长,还是只是因为面对她,他才因为过分小心而变得笨拙和无措?她捂了捂脸,在指缝里笑出来。她自言自语道:“跟这家伙在一起,我也像个东想西想的傻瓜嘛。”
恰巧这时,暖热的气流停止了,连同吹风机“嗡嗡”的轻鸣一起。男子放下机器,弯腰抱住她,下巴搁在她犹带余热的发顶,问:“什么傻瓜?”
“你是傻瓜。”明月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傻兮兮的小姑娘,边说边笑,“不准生气,不准反驳,你就是傻瓜大傻瓜!”
他发出一阵笑声,手臂收得更紧,将更多他身体的温度传来。
“你说什么都好。”他毫不在意,笑声里传递出的专注和心满意足,近乎带了痴意,“只要是你给的,不论什么我都会接受下来。明月,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我只要你。只要你活着在我身边就够了。”
大概是屋外的盛夏太灼灼逼人,以至于就算室内有空调带来凉意,也仍旧阻止不了温度的升高。明月捂住脸,一声不吭。
茨木却忽然低头吻她的脖子——很缓慢的、很仔细的吻。“明月……”他低笑,“你脖子都红了。我的心意让你害羞了吗,开心吗,觉得喜欢吗?”
明月“哎”地叫了一声,把这颗白色的脑袋推远一些。“你你你……”她感到热气在脸上一寸寸地蒸腾,“茨木你你你什么时候这么、这么……!”
他捉住她的手,顺势把她拉过来抱起。他现在总喜欢把她锁在怀里,也不嫌热,虽然这么想,明月却还是没反抗,甚至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茨木的神情就更加舒畅了。每每心意舒畅时,他的笑里就自然而然地带点自我中心的得意,简而言之就是很中二,但明月乐意让他开心。她就乐意让他中二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