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果然非常喜欢这个奇妙的世界啊,也非常喜欢奇妙的人类。”明月想了想,修正道,“不对,我也是人类,所以我是以人类的身份来喜欢这一切的。”
“所以我一定要把曾经拿走的东西还回去。所有那些世界,所有那些人,起码别因为我的原因而毁灭啊。”
“这里的力量我已经还了。”她认真计算,“使令放归,女怪也因为天纲失效而拥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再把照顾麒麟当作人生意义……呃,妖生意义。剩下的一部分力量,注入到天纲里,延缓规则的失效期限,这样也能留出足够的反应时间。”
“明月,”鼬忽然问,“在你把所有力量归还之后,你自己会怎么样?”
“我?”明月想了想,“我会成为普通的人类吧,就像我最初诞生时的那样。”
“太阳神的神格碎片……?”
“还给奥威尔啊。”明月笑起来,眉眼间流露出点骄傲,“我从来没贪心过他的力量,或者其他神灵的力量。我从来不想成为神,我只想当一个人。”
有春秋枯荣,有生死轮回,有笑有泪,既卑微又伟大的——
人类。
她伸个懒腰,一把揽住鼬的肩。“放心好了,塙王陛下。”她嘻嘻一笑,“那一天对我来说也是要很久之后才会到来的。我保证还会回来看你,烦到你不想见我为止。”
“我们都要在各自的道路上好好努力。既是为了身边的人,为了自己,也是为了……”
“——下次再相遇。”
——陛下,大司寇说有急奏禀告!
“当王真是不轻松啊。”明月一脸深沉地说,“所以一定要好好吃饭,也要注意保养,少熬夜。如果五十年后我看到了一个宇智波·地中海·鼬,我一定会懵逼的。”
相貌尚且停留在二十一岁的青年觉得很难想象那个场景,只是被她的表情逗得失笑。
他看着她,又转眼看向竹林里那片瀑布。泉水从天上落下,经过翠篁宫时被映成纯净的碧绿,于是他整个视野里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连头顶湛蓝的天空都似有了一层清莹莹的翠影。大片的绿色有时让他想起木叶——他的故乡,那片他挚爱过的山谷;但越来越多的时候,他只是想起了翠篁宫本身,想起了巧国,想起他现在和未来的责任。
这是他的道路,他的生活。
鼬沿着来时的小径,向前殿的方向走去。竹叶安静地铺陈了他的道路,那些风中纤细的响动如此悦耳,亦如此真实。
“趁着最后几天,最后再履行一下自己的职责吧,塙台甫。”
玄色衣袖拂过青青翠竹;他身姿笔挺,眼眸深沉似海,又有一缕淡淡笑影。
“然后,愿你一路顺风。”
第139章 终曲:死去的神灵
她走进无尽殿堂的时候,这里已经能被称为“废墟”:高大的科林斯柱残缺站立, 曾经精美的纹饰成了模糊的截面;地板破碎, 天顶倒塌, 那些精美的绘画碎裂成无数石块, 凌乱地倒在地上。殿堂外曾是深邃的星空,现在只有灰蒙蒙一片;既没有黑暗,也没有光明。
苍凉的废墟中, 唯一屹立的是王座:无数碎石堆砌出的制高点,石雕的座椅庄严站立。
奥威尔坐在那里。现在, 他既不是西王母的样子,也不是紫色西装的小丑;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他像一个铠甲齐全的战士, 然后像一个披金戴银的国王,之后又像古希腊神话里的神祇,身着白色的亚麻长袍,金色的长发上戴着橄榄叶编成的桂冠。
神没有固定的形象, 正如他没有固定的名字;众神之名为其名, 众神之像为其像。
每一个形象都丰满、完美,然后在明月的凝视中,他逐渐血肉消融;肌体开始腐烂,惨白的骨头上生出蛆虫。
他完美的面容——一半完美,一半腐朽;他用这张面容凝望虚无的远方, 像是在凝望他曾经历的每一个过去的瞬间。
他在念一首诗。
“白昼之初是我, 最后的来者是我……”
他总是在念诗。
“……我向远方走去, 远方依旧为远方。我不会抵达。
然而我能照亮。
我便是远方……”
缥缈的音乐一直在回荡,像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圣歌,轻柔地漂浮在荒芜的神殿中。仿佛有声音在合着音乐吟唱,但再仔细听的话,又只有那纯净渺然的音乐,缓缓散落如阳光中飘零的花瓣。
“……我宣告‘拒绝’之洪水的来临;
我宣告‘拒绝’之世纪的开创……”
从神殿上空,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缕阳光,真实地落在神灵身上。他的长发成了雾一般的淡金色;透明的泪水从他完好和腐朽的眼里同时流出。
但他的神情是平静的。
极度的平静,极度的安详。
“……我书写岁月的符咒,我打破时间的计时器。
我在我的距离中种植肢体,
任由远方引导我何从何去。”
他缓缓看向明月;沐浴在金色的光辉中,正在死亡的神灵看着她。
“沙玛什的女儿,你回来做什么呢?”
“我来还你东西。”
她飘了过去,来到那石块堆积的小山顶点,把一个很小的太阳放在神灵的膝盖上,又退后几步打量,说:“当个热水袋还不错?”
小小的太阳静静漂浮,在神灵掌间的方寸之地散布微弱却稳定的光热。神灵轻轻抚摸过阳光表面,然后抬起手,将太阳送入那一缕阳光之中。
神仰望着阳光;光落入他的眼里。
他的眼睛曾注视过亿万星辰。
“沙玛什是我最喜欢的神灵。”他轻声说,“但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在拥有‘最喜欢’的东西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失去了神格。”
——真正的神灵,没有自己的意志和感情。
“你和沙玛什很像。”
空旷的神殿,荒凉的神殿;曾经光荣的神灵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这里荡出遥远的回音。
明月摇摇头,转过身,打算离开这里。
“沙玛什的女儿,你对世界产生迷惑了吗?”
身后的神灵,突然问出了语焉不详的问题。
“你对所有你为之付出过生命的世界,感到后悔了吗?”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为什么这么问呢?”
“你已经察觉到了。”神灵的目光安静地注视她,“所有你经历过的世界,都是你诞生的世界的衍生品。”
“都是你的世界的人们……所幻想出的产物。”
“是更低维的世界。”
为什么能自由穿梭于不同世界?为什么能夺走那些世界的核心?为什么世界有强弱之分,为什么快死的神灵无论得到多少弱小世界的核心,也只能暂时苟延残喘?
——因为那些世界,不过是从幻想中诞生。
“感到痛苦吗?后悔吗?迷惑吗?”
“为虚幻的世界所做出的的牺牲,为虚幻的人们付出过的爱恨。”
迷惑……吗。
迷惑过啊。
所有那些曾经深信不疑的真实,曾经的爱恨。
直到踏出那些世界,站在这里再回头看它们,才发现其中有多少明显不合理的地方、多少强行演绎的悲欢。
“我……”
那些不合理的,那些太过轻而易举的……所有这些都是当然的。
因为它们都只是虚构的世界。
真实而复杂的世界被简化:人性的黑暗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纯粹和坚强变得无比简单;所有人最终都会被爱与和平感动;只要下定决心、一往无前就一定能够成功;善意一定能换来真心,恶行最终都会有报应。
明月回过头,深深呼吸。
“我……迷惑过。”
因为,她就是在那样的世界里……得到过,失去过,快乐过,痛过。却无一例外地,每一个世界的她直到死都坚信一定会有更好的未来,哪怕她再也看不到。
然而发现真相的那一刻,她问自己:这种“坚信”真的有意义吗?
在一个个本身就是以“爱与和平”为答案的虚拟世界中,她的努力和牺牲真的有意义吗?
将所有黑暗的、复杂的、令人绝望却真实存在的人性简化之后,才得到的爱与和平与正义,不是更加令人绝望吗?
“但是……”
“我不痛。”
“我不痛,不悔。我不后悔所有做过的一切;我永远感激我曾得到过的一切。”
“只是……”
她慢慢扬起一个奇特的微笑。那笑容很轻很淡,却真实笃定,唯有唇角处才染了一点难以消去的悲哀。
“我只是……觉得有点难过罢了。”
就仿佛……如果不将真实世界最令人痛苦的东西剔除掉,人类就无法得到那些美好。
“你现在问这个,是想让我痛苦,还是让我动摇?”
一缕阳光照耀之下的王座,雪白而耀眼;坐在上面的神灵同时拥有生的美丽和死的可怖,但他现在露出的笑容,却半分不会让人产生和丑陋相关的联想。
“‘为什么’……?就和我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弄一个真人秀来骗你一样。”他轻声笑着,“因为——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