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希望百年过后,你会是我唯一能再见的故人。”她喃喃了一句奇怪的话,而后移开目光,尽力平静了一下情绪,“塙台甫早已知情,而且接下来……她的应对将决定未来。”
玄君这一席话说得更让众人如坠云雾中。
“这么说吧……”玄君更挺直了脊背,像僵硬的剑一般直直伫立在水晶般的长梯上,有淡白的雾气在她裙边缭绕,模糊了她和背后壮观天梯的界限;有一瞬间,她看上去宛如和这座宫殿一体共生。
“我刚刚说的让各位陛下准备好变化到来,都是建立在我们能活下去的基础之上。”她冷冷道,“但假如在之后的几天,塙台甫无法拿出应对之策……”
——太可笑了!这样说我们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开什么玩笑!
有性格直率的王生气地吼了出来。
不料,玄君竟突兀地笑了一下。
“众王以为柳国山倾是因为刘王失道吗?”
“——那仅仅是个开始。”
她的语气——冷酷至极。
呼——
风声大作,水晶宫外重重大门次第开放。一阵温暖的气流从门外飞扑而入,随之出现的是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同样漆黑的长发折射出银亮的光。
“玉叶大人真不厚道,我还是问了蓉可才知道玉叶大人居然提前开会了。”
那含笑的声音,还有那盈盈而来的姿容,竟都恰似春光明媚醉人。真正的美——超脱性别、无关时光,展于外表而扎根灵魂,只要不经意一瞥就该知道那惊心动魄是何分量。
刚才萦绕四周的古怪而沉重的气氛,竟都在这一眼之中,被扫了个精光。
在场诸人,唯一半点不受影响的只有碧霞玄君玉叶。“塙台甫,”她问,“你……”
“听说过多米诺骨牌吗?”
——朋友,你听过安利吗?
明月:……
“玉叶大人……”她眼角抽搐了一下,“你的画风,是不是哪里不对?”
多米诺骨牌是什么?有麒麟悄悄问自家王上。红发翠眸的庆女王努力回忆了一下,给景台甫解释说,是一种等距离排开的一长串立牌,只要碰倒第一枚,后面的牌就会跟着倾倒,直至所有骨牌全数倒下;那种壮观的场景和毁灭的快/感,会让很多人着迷。
“事情发展到这种局面,塙台甫,你也有责任。”玉叶一步步从水晶天梯上走下来,直到被那位始终保持沉默的塙王拦下,她也不在乎,眼睛直直看向明月,“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如果你不希望看到你重视的塙王也从高高的凌云山上跌落的话。”
美若春光的塙台甫看了一眼自家王,而后慢条斯理地撩了撩被风吹乱的长发。“‘他’在哪儿?”她问。
又是一个别人听不懂的问题,但玉叶能听懂。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艰难道:“还没有……还没来,西王母给的预期是后天子夜。”
“‘降临’?哦,真亏他舍得用这最后的力量。”塙台甫说,“到时候我去见他。玉叶,这两天你可以把情况更详细地和诸王说明一下。还有……”她直呼了碧霞玄君的名字,而看上去玄君竟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玉叶,你别怕。”
明月平静地笑了笑。她走上前,轻轻拥抱了一下身体僵直的仙人,并在她耳边低语:“我当年没能保护好代国,但这一回……”
“我会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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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山的白天永远晴朗,而蓬山的夜晚也永远清澈。这里的天空不同于外界,那些流动的云海是彻底的纯净透明,没有一丝杂质;奇妙的水波扭曲了深邃的夜空,将无数星光折射成短促的弧线,看上去很像某幅梵高的名画。
来自外侧黄海的风被看不见的屏障过滤了一遍,最后传递到蓬山的是没有丝毫腥气的清新气息。这里四季如春,山坡上一树树花开成似锦云霞,风吹则落英漫天,成就一场香雪海。
在山坡的最高处,就是千万年来生长麒麟果的舍身木。现如今,它已经枯萎。
及地的华丽长裙行动时总有些许不便,明月提着裙摆,慢悠悠走上山。凉爽的夜风总不时送来几片花瓣,等她走到山顶时,身上已然落下许多细碎春光。
舍身木下已经有一个人坐着,依靠着枯萎的枝干,仰望着被云海流动的夜空。墨绿的长发在夜色下近乎深黑,那根绑头发的粉色小布条在风里抖得欢快。明月莫名觉得这一幕很搞笑,于是顺应本心地“噗嗤”笑出来。
尚隆回过头,眼里闪着光。
“晚上好啊,神秘的贺茂小姐。”他施施然和她打招呼,脸上带笑,“我有没有说过,贺茂小姐,你是真的很美?”
他笑得坦然,语气真诚,目光更是深深;看上去很像那种遍走天涯,红颜知己也遍天涯的不羁侠客。
“唔,你说过吗?”明月摸摸下巴,回忆了一下,“我不记得。就算你说过,我也不介意你再说一次。”
同样的坦然。
尚隆笑意先是更深,然后他忽然收束了这份笑意,看着她,很认真地说:“在下小松家族三男,小松尚隆,大约五百年前,曾深深倾慕过贺茂小姐。”
夜风徐来,天空光影静默;无数星光穿透水光,温柔地将一切照亮。花雨如同凭空生出,在他们之间缓缓旋转、飘落。明月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又注视着它飘向远方。
“嗯,我知道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尚隆张开双手,一下躺倒在山顶的草地上,面朝无垠夜空笑得快喘不过气。“该说是无情的回答还是什么呢,”他孩子气地抱怨,笑容却无比舒畅,“但是我最喜欢的回应。我很喜欢这个答案啊,贺茂小姐,你真是……从来没有让我失望。”
五百年前的那副画像,成为了一个少年抵抗人生迷茫的力量来源;她的笑容所象征的世界,尽管只是他依靠想象和憧憬虚构出来的世界,却依旧成了他心中永远存在却也永远不能被抵达的桃花源。当岁月流转、时过境迁,所有的过去都真正成为过去,成为史书中薄薄一页纸,翻遍每一行字都找不见曾经为人的证据,当他眼里的世界已经乏味再乏味,那种无聊和空虚快要将他逼疯,这个时候她却从时光之初缓步走来,还对他投以好奇又淡然的一瞥——
我曾深深倾慕过你。
嗯,我知道了。
他最初的慰藉,又轻易连结百年光阴,将一切无法消除的沟壑都抹平。
她从过去走出,路过他的现在,又往未来而去;而她经过的地方,正是这一场困住他的轮回的出口。
无论生死,无论好坏,这一场看不见尽头的轮回终于有了出口。
他能看见出口之外巨浪滔天,那属于崭新世界的疾风暴雨和滚滚惊雷,既让他战栗,也让他——兴奋无比。
“贺茂小姐,”尚隆止住笑声,神往地说,“我好像又回到了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濑户内海沿岸的小松家族化为尘埃,唯一幸存的他以为失去了人生的意义,却立即得到了一个国家。
那一年是他的新生。
“我真年轻啊。”尚隆认真道。
风变得更大,风中的花雨也更盛;花瓣纷纷扬扬洒落,盖住了他的眼睑。年轻的延王闭上眼,复又睁开,然后看见贺茂小姐长长的黑发垂落在他面前。
“难不成,贺茂小姐是想吻我吗?”尚隆饶有兴味地笑了,“我非常欣赏这个想法。”
“你想太多了。”贺茂小姐和和气气地说,“延王陛下,麻烦让让,我要把你躺着的这块地给挖开。”
“哦?”尚隆眼睛一亮。他觉得怎么贺茂小姐想做的每一件事都这么有意思呢?“我帮你。”他一骨碌爬起来,兴致勃勃果然像个朝阳般的年轻人。
于是夜风与星光中,两人毫无对天命的尊敬,拿着刀剑当铲子使,你一下我一下,利索地把曾经神圣的舍身木给挖了出来。枯萎的树木彻底委顿在地,盘绕干枯的树根像无数不甘的手掌朝天伸出。
在曾经被舍身木树根包裹的土地里,静静躺着的是一卷陈旧的竹简。明月把竹简抓在手里,拉开系绳。
泛黄的竹片上,一片空白。
“好像很有年头了。”尚隆凑过来看两眼,“怎么,是内容都被磨灭了吗?”
“不。”明月轻轻拂过竹简的边缘,唇边微笑意味难明,“这个上面原本就什么都没写。”
——果然如此。
“东西拿到了,我也回去了。”她收好竹简,拍拍身上泥土。
“贺茂小姐就这样把在下抛弃了啊。”
“那么,你要一起吗?”
“不了,我还想再看一眼这蓬山的星空,将来说不定就看不到了。”
“我想也是。”
他注视着她远去,就像注视着梦境落幕。无法抵达的才是桃花源,而抵达过后——
就可以扬帆起航,前往新的远方。
“六太,怎么还不出来?”尚隆扬声说,“把主人孤零零丢在山上吹风可不好。”
“嘁,我看你不是和塙麟聊得很开心。”
从一旁岩石背后转出来的,正是一脸别扭的金发少年。尚隆笑着对他招招手,少年斜眼看他,抱臂走过去,然后被他使劲揉了揉后脑勺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