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您不必……!津仓大人并不希望……”
青雀还想争辩什么,明月却挥挥手制止了他。“我有我的理由。”她简单地说一句,声音平静而有力,“好了青雀,赶紧带上青行灯回神社吧,再晚的话,恐怕就要被拦下来了。”
青雀无奈地叹了口气。明月继承了津仓的一切,自然也包括他的契约,而作为式神的青雀是无法违背明月的命令的。他再次行了个礼,化为青鸟重新飞入黑暗之中。
明月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她想了想,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把铜镜拨正。梳妆台上除了一面铜镜以外,什么都没有,就算拉开抽屉也只有几根简单的发钗。她本来已经换了素色浴衣,头发也散着,现在却拿起发簪再度将头发挽起。
她只会一种挽头发的方法,简单,也很快。铜镜里映出的人影不是特别清晰,但也够用了——尤其可以看到身后的东西。
明月回过头,扬起一个笑容:“哟茨木酱,你回来啦。”
第75章 第三十三章 决裂
茨木站在门边, 眉头紧锁。他头发散乱, 像是在急速奔跑中被风吹乱, 却没注意理。他扶着门框,喘了一口气,急切地开口叫她:“明月……!”他张口欲问, 却又像是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又重重喘息了一口气,大步朝她走过来。
明月站起身,眼神很稳, 说话的声音也很稳:“怎么了?”
她在微笑,但那笑里却有一种隐约的距离感;茨木本来是想奔到她面前的, 却直觉地停下了步伐。他盯着明月的脸, 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浮了上来,但立刻又被他野蛮地给压下去。“明月,不是你吧?”他径直问。
“什么?”她略略偏了一下头。
“不是你对不对?”茨木说得更肯定, “我就知道,小九那家伙的事也好, 百鬼夜行那件事也好,都跟你没关系, 对吧?”他甚至还笑了, 笑里有笃定,还有微妙的自豪。
明月看着他。她根本什么都没说, 茨木却像得到了什么讯号, 令他吐出一口气, 表情彻底放松下来。“哼,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做的事,还胆敢将你扯进去。放心,不论是谁,我都会负责收拾那家伙。”他炫耀般地说了一句,真正走到明月跟前,还想去抓她的手。
恰是这个时候,明月轻轻笑了一声。“哦,你说那些啊。”她微微垂下眼,漫不经心地拂开茨木的手,“都是我做的。”
茨木的手陡然僵在了半空。他脸上的肌肉猛地跳了几跳,扭曲了方才那个宽慰的笑容,一时变作一个古怪的表情。室内的气氛凝固着,包括时间和风。走廊外面有草木摇动的声响,但那和此间的寂静无关。
最后,明月抬起脸,目光蜻蜓点水般在茨木脸上停留一瞬,而后投向他身后的长夜。她向后略退了一步,唇边的笑意分毫未动。
“你说……什么?”茨木的声音明显压抑着某种激烈的情绪,只差一点就要爆发出来。
明月就偏头看回他。风忽然从外面吹进来,惊得灯罩里的烛火猛跳几下,带得屋里的光影也扭曲一瞬。那光映在茨木身上,照出他此刻那种难以形容的表情——震惊和茫然,然后愤怒从茫然之下浮现,慢慢汹涌成恐怖的海啸。但他依旧存有一丝理智——或者不是理智,而是别的什么——来制约着他的行动,让他没有马上将那股怒火释放出来。
“你……”茨木的胸膛重重起伏了一下,金色的眼珠已然被升腾的黑气围绕,显示出妖类的狰狞,“再说一遍?”
灯光不只映在他身上,同样也勾勒出她的容颜。年轻的阴阳师眼睫轻轻动了动,玉色的面容转而浮现出从所未有的冷淡神情。“果然,猫又就是麻烦,当初不应该收下它的。”她面无表情,“小九居然没死么?看来你已经见过它了。”
“明月你……!”茨木眼中倏然滑过一抹不可置信。他所见的阴阳师一直都是爽朗明快的,何曾有过这种冷漠?“你……别管小九了!”他粗暴地吼出来,“我只想知道,道真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上贺茂神社下的阴川,还有妖族的气运……打算消灭妖族的人究竟是不是贺茂,是不是——你!”
明月便叹了口气;那是一种无所谓的、带着些许困扰却也并不真正困扰的叹气。“你这不是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吗?那还有什么问我的必要。”她淡淡地说,“不错,一直以来我都在筹谋这件事。”
茨木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嘴角抽动着,看上去就像被人当面重重揍了一拳,一时间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为什么?”他声音沉沉地往下坠,眼里黑气浓郁,仿佛风暴降临的海面,“明月,你的原因是什么?”
却就在这样紧张的时刻,年轻的阴阳师看见了他背后的庭院,还有两点石灯的光辉漂浮在夜色中,很近,却又很远。她忽然想:秋天马上就要到来了。
明月勾了勾唇角,形成一个近似微笑的弧度。“我……是为这件事情而生的。”她停顿了很短暂的一个刹那,眼神有些奇异,“这是我必须完成的事情。茨木,你不懂。”
他不懂?他不懂!他当然不懂——直到现在!
“呵,这就是你的回答?”茨木表情彻底狰狞起来。他冷笑一声,伸手用力抓住阴阳师的肩,力道之大几乎要冲破体内骤然灼烫的契约,但那种被制约的痛苦现在根本不值一提。茨木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明月的脸,金色的眼珠就像要滴出血来。
“明月,贺茂明月!”茨木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念她的名字,“所以我们……你对我的回应——也是假的吗?!”
明月的嘴角翕动一下,但她没有回答,而是淡淡地移开了视线。她什么都没说,但茨木骤然就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是个生性固执而且自我的人,认定什么就是什么,譬如刚才他坚信这事和明月无关,那么她的沉默便是对他的认同;而此刻他认定她在骗他,那么她的沉默当然就是承认。
他那百千年积累下来的、身为大妖怪的自负和骄傲在无声咆哮,勒令他立即将那份流露出的心痛收回去——甚至勒令他不准感到痛苦。“呵呵呵呵、哈哈哈哈……”茨木扭曲着嘴角,最后放生大笑。他依旧紧紧捉住明月的肩膀,死死的不曾松开;契约的力量作用在他手掌下,阻止他伤害她。他曾经有多庆幸这份契约,现在就有多憎恨轻率而轻信的自己。
人类!
明月看他笑得浑身颤抖。她胸膛起伏,有一瞬间想要深呼吸,但她忍住了。她伸手握住茨木的手腕,缓慢却有力地将他的手拉下去。那是来自阴阳师的命令,茨木只能任她动作。“茨木,你是我的式神,但是太过桀骜不驯。”她面无表情地说,“我本来以为,感情能让你驯化,看来是我误会了。”
她的用词刺得茨木又是心头重重一痛。他渐渐止了笑声,也渐渐将所有外露的感情——愤恨和痛苦,茫然和悲哀——全都收了回去,只留下一张同样面无表情的脸,和野兽一般冰冷、毫无感情波动的金色眼睛。
“很好。”茨木冷冷道。
他们的契约仍旧存在,不许作为式神的茨木伤害明月。但忽然,他抬起右手,重重往前挥了出去!
砰!
好像连空气都被震碎了。她听见身后的木门框发出哀鸣,还有裂纹蔓延开的声音响起。些许尘土从顶上颤抖着落下,跌落在他们脚下的地板上。明月一动未动,安静地看着茨木,白玉般的脸颊上却慢慢现出一丝血痕。
当啷。
她往下瞥了一眼,只见那根浅红色的玉簪滚落在地,碎成几截。没有了固定物,长长的头发就散落下来。她盯着断掉的玉簪,一直盯着,直到它们停止滚动。
“这种碍眼的东西,没必要再继续留着了。”茨木露出一抹快意的笑。仗着高大的身材,他能够俯视明月,于是明月就抬起头,看见他垂落的白发,还有他脸上的花纹,在灯光中呈现为暗红色。那些花纹往上蔓延,和他头上的鬼角连在一起。最初她遇到他的时候,他只有左边额头长了长长的角,这几年右边又冒出来一个小尖角;那是他力量增长的证明。如果他们的契约继续下去,或许这个小尖角会继续成长,那样的话他看上去一定会像一只人形的麋鹿那样奇怪。
“咳……”明月轻轻喀出一口血,“原来你的力量已经可以主动冲破契约了吗?”
茨木面上那种快意的笑容又扩大几分。他张嘴想说话,但下一秒就抑制不住地吐出一大口暗红的血;微温的妖血还残留着点点黑色的妖力,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到地板上,还有一些喷在了明月的头发和脸上。但就算如此他也在笑,呼吸急促地笑着,眼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疯狂。
“强行解除契约会带来巨大的反噬。”明月的声音还是那样无波无澜。她抬手想去擦茨木脸上的血,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其用力几乎要将她的手生生折断。
“你以为……”茨木的声音在鲜血中发哑,凶狠异常,“现在还有契约庇护你吗?”
明月眉头都没皱一下。“哦,那你以为,被反噬之后你还有力气杀了我吗?”她说着,换了一只手,慢慢用袖子给他擦去了鲜血。她抬着脸,额头和脸颊上的血迹也暴露无遗。一刹那茨木眼神恍惚一下,内心滋生出一丝极淡的迷惘,却又立即被他狂怒的骄傲给重重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