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尔纳又不说话了。
但芽衣仍旧是察觉到,这位施舍的英雄将心中的天平更往她这边压下了一点。正如她了解的那样,迦尔纳对于“被需要”的这件事,就像是赌徒面对赌桌,酒鬼面对佳酿。
“那么御主,我们下一步的行动是?”
迦尔纳注视着芽衣。
他的目光是那样锐利而锋利,芽衣毫不怀疑,这位强大的枪兵能撕裂所有阻拦在前方的敌人——只要有必要。她咳嗽了一声,将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的“你觉得之后怎么做才好”的话说出口。
迦尔纳并不是一个擅长战略的从者。
他擅长的是——摊上各种各样不靠谱的御主,然后乖巧地听从这群御主的瞎指挥,最后把自己坑死。甚至,原著铁口金断过,只要迦尔纳能遇到稍微靠谱一点的御主,他就绝无可能败北——显然,这是在明知道“迦尔纳就是没有摊上过靠谱的御主”后的风凉话。
……这样一想。
芽衣陡然觉得,自己也显得不那么靠谱了。
“咳咳。”芽衣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我对于之后的行动,确实是有一些想法的。不过,现在距离剧情……不,圣杯战争开幕其实还有一周多的时间,大部分御主和从者都还没有到达。”
当然,伏击御主也不是做不到。
但在圣杯战争尚未正式开启的如今,只会让圣杯系统又重新选择新的御主。这样一来,芽衣了解剧情的优势就会完全丧失。
“那我们现在应当做的是——”迦尔纳乖巧地询问。
“……看剧。”
芽衣说着,看了一眼自己笔记本的下载条,已经到了百分之九十九了。片刻之后,在迦尔纳锐利的目光下,她硬着头皮,打开了这部名字叫做《摩诃婆罗多》的印度神话剧。
那瞬间,迦尔纳的表情真的很难描述。
“咳,反正还有闲暇——我是说,我们不妨增进一下了解。”芽衣挪了挪位置,给迦尔纳了半个椅子的空余,“你要一起来看吗?”
迦尔纳顿了一下:“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诶,为什么?”
迦尔纳看了一眼已经开始播放片头曲的屏幕,和白发白肤而消瘦的他不同,片头里的迦尔纳是一个胖乎乎黑皮帅哥,正朝着太阳发出怒吼。从者迦尔纳似乎想说什么,但这些话又被剧里头演员的一句怒吼给逼了回去。
“不,没什么。”
迦尔纳顿了一下:“我只是觉得,你这么做,非但不能进到了解我的目的,反而会在误解的歧途上越走越远,还望三思。”
第4章
迦尔纳是盲从于御主的从者吗?
不,恰恰相反。
他是少数热爱思考的从者,从不凭借喜好或者过去的经验而冒然行动。而在御主和从者中想法发生矛盾时,迦尔纳也往往是率先屈服的那位。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但毫无疑问的是,内耗是最蠢的行为,没有之一。
更何况,每个人的意志和想法,都值得尊重。
迦尔纳会劝谏御主吗?
是的,无论是哪一位,他做过的都不少。但正如他之前面对的失败一样,这一次,迦尔纳仍旧美没能让芽衣听从自己。少女仍旧兴致勃勃地打开了那个烂俗的神话剧,看了起来。
迦尔纳本以为,自己早就已经能平静地看待世间万物了。但现在,他这个想法动摇了——说到底,他的御主,到底是从哪里觉得,这样可以更了解他呢?
“哇,好过分。”
芽衣已经掏出了爆米花。
迦尔纳的一生的,基本上就是印度种姓制度作孽的一生。他的母亲贡蒂公主,得到了能召唤神灵的咒语,她出于好奇,招来了太阳神苏耶利,太阳神看上了贡蒂的美貌,与其精神交合而生下了迦尔纳。尽管在后来流传中,招来神灵的咒语演变成了生下神子的咒语,但无论那一种,贡蒂公主都不是自愿生下迦尔纳的。
她抛弃了自己的长子。
太阳神苏耶利为了保佑迦尔纳的平安,赐下了黄金的耳环和铠甲,令其和迦尔纳的身躯融为一体。只要这两物仍旧存在,世间的一切伤害无法伤害到迦尔纳。
被抛弃的迦尔纳,最终被国王的车夫捡去扶养了。依照印度的种姓制度,出生就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迦尔纳既然是车夫之子,那么他一辈子就只能够拉车,超过了“本分”,就是无可饶恕的罪孽。然而迦尔纳有弓手的天赋,他梦想能有一天作为最强的弓箭手受人尊重。
而另一边,贡蒂在嫁给了般度王后,般度王自身无法繁衍,便命令贡蒂使用咒语给他诞下了五位后代,阿周那是雷神的儿子,在五子中排名第三,他同样走向了弓手的道路。
迦尔纳和阿周那是不分伯仲的强大弓箭手。
但……但这怎么可能?一个贱民,怎么有资格和高贵的王子,高贵的神之子同台斗技?他不遵守一个车夫的本分,就是有罪,更别提他还妄想让人们认可他的能力,这简直就是十恶不赦了。然而,在众人的声讨中,只有一人站出来支持迦尔纳,那就是般度五子的敌人,持国百子之长,难敌。
难敌将自己的封国,盎迦,送给了迦尔纳。
这样一来,迦尔纳就不再是贱民,他是伟大的盎迦国的国王。国王是有权利学习弓箭的,也是有资格和阿周那竞技的。难敌是第一个因为迦尔纳的才华而认可他的人,士为知己者死,迦尔纳也彻底地站在了难敌身边,做他最锋利的矛,最坚固的护甲——彻底地和他的弟弟们,般度五子,结下死仇。
然而正是因为迦尔纳太过强大,不可战胜。阿周那之父雷神因陀罗用计谋骗走了他的耳环和黄金铠,然后将黄金甲和耳环分解破坏后,从而得到了弑神的雷光之枪。
然而这把强大却只能使用一次的枪,也在和瓶首的使用中,被骗走了。而即便如此,在迦尔纳和般度五子的决战之前,他的母亲前来告知了迦尔纳的真实身份——
他是般度五子的哥哥。
迦尔纳的一生,到了这里,终于成了一个笑话。他始终在为了获得人们的尊周和认可而奋斗,然而车夫的出生让他遭遇了太多歧视、鄙夷、误解和咒骂——可他只求人们承认,哪怕并不是高贵的婆罗门,也是能够出现伟大的英雄的。
……然而,迦尔纳的姓氏根本不是苏多。
他是高贵的神之子。
迦尔纳的真实身份,反而是对他半生奋斗的最好嘲讽。他的死敌是他的弟弟们,而般度五子和难敌所争夺的王位,甚至不惜卷入十六亿民众死亡的战斗——他才是比争夺的两位更具有继承权的王子。也正因为如此,迦尔纳的母亲向他承诺,只要他愿意回到般度五子这边,那么王位就属于他。
迦尔纳婉拒了母亲贡蒂的恳求。
不过,他仍然是答应,在战场上除了阿周那,他不会伤害到剩下四个弟弟的任何一位。因此,他放过了战败的怖军,然而,在他陷入无法动弹的境地,以近乎谋杀的情况被阿周那杀害。
在他死后,贡蒂才告知了般度五子真相。
随着剧情的进展,芽衣已经在无声无息之中,把手上的爆米花扔了回去。而迦尔纳也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情况,为了避免御主对他出现误解,白发的男人不厌其烦地,将剧中不符合真实的情况一一说明。
但最后一幕,迦尔纳也词穷了。
——“迦尔纳”死前后悔,悔恨自己没有追随正义的般度五子,而跟随了邪恶的难敌。然后般度五子抱着他,他也抱着般度五子……六个人就这样抱头痛哭。
这个编剧会玩。
这个剧情……怎么说呢?
“……没有。”迦尔纳顿了一下,“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我想也是。”
闻言,迦尔纳下意识地侧过头。柔弱的少女用纤细的手臂支撑着下巴,她睫毛很长,几乎完全遮蔽了剔透如琉璃的眸子。不知道是不是迦尔纳的错觉,他总觉得,那扇子般的黑睫毛上,似乎是沾染了新鲜的水汽。芽衣慢吞吞地说:“我想……也应当是这样的。”
“御主?”
“你和我很像啊。”芽衣似乎察觉不到,自己说出来的话到底有哪里不妥,她只是在陈述着,“……毕竟都是家里多余的那个兄弟姐妹,即便是死亡,家人也绝不会为我们落下一滴眼泪的。”
多余?
迦尔纳皱了皱眉头。
实际上,迦尔纳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即便他有很多愤怒或者诅咒的理由,然而迦尔纳没有怨恨,因为,事情本应当就是这样。可当他看向芽衣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这位年轻的,貌美的,理应受到千万宠爱的少女,内心是有怨恨的。
“没有人是多余的。”迦尔纳说。
对此,芽衣只是勾起了一个敷衍的微笑。
“……贡蒂太后或许更偏爱般度五子,我对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不名誉的污点。但我并不是多余的,多余不多余这件事,并不是由旁人来决定的。”迦尔纳继续说。
芽衣显然没有听进去。
她脸上的笑容仍然是淡淡的,仿佛染着郁金香那样的忧愁。但她也没有就着这件事和迦尔纳争吵起来——或者,她觉得,争吵这件事原本就是无意义的:“也许你是对的吧……不过,很不幸,我从来就没有证明自己的机会。能冲破禁锢自己的命运,自然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可更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