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事早已过去,你不必再说,我都知道的。”黛玉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宝玉刚把这话起了一个头,外面凤姐儿扶着贾母,二太太跟在贾母身侧急慌慌的走进来。
贾母口里一叠声的喊道:“宝玉,宝玉。”
黛玉见祖母、舅母都来了,忙起身让到一边,好让贾母看清宝玉。贾母看到宝玉这幅模样,心疼的直哭。袭人之前是为了压住场面,才勉强没哭出来,此时老太太、二太太、凤姐儿都来了,这里终于有了一个主事的人,袭人的眼泪跟不值钱一样的流。
等太医来了,把了脉,开了药。说是公子是热毒未清、急怒攻心、内虚外劳所致。等看着宝玉喝了药,睡下了,而黛玉早在太医来的时候回避出去了。贾母才有心思问到底怎么回事,明明昨日回来的时候还没有如此沉重,怎么一晚上过去,身体不见好反而更糟糕了。
凤姐儿早就问明了个中缘由,一条一条地回了贾母后,气得贾母眼里要冒火。自己捧在手里的宝贝疙瘩,竟因为几个丫头淋了雨,虽然也知道这些丫头因为年纪的关系,难免又不持重、惫懒的时候,可这也太过了,有主子敲门竟敢不开。养着这些丫头就是为了伺候主子,既然不能伺候好主子,还养着这么些丫头做什么。
若非考虑到宝玉此时,受着伤还需要她们照顾,一时也不能换新的人伺候,早压下去该打的打该领出去领出去了,不过一顿教训是免不了的。不过走之前留下了自己身边的大丫环玻璃留了下来。
经此一事,怡红院众人都惴惴不安,不知道未来命运如何,是只挨一顿打还是被赶回家,不过有玻璃在一边看着,面上都收敛起来,不敢有任何表现,手下行事越发勤快爽利,就怕落在人后。
因为此事,府内众人各有心思,都默默观望着怡红院里头的动静,看他们人事究竟如何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第20章 红楼完
第二天,黛玉随众人来怡红院探病,她知道宝玉昨日还有话未说完,这次总要说完来个彻底的了断。昨日的事情,黛玉也听说了,等到了怡红院只见众丫环各司其职,勤勤恳恳,果然是受过教训的模样。
等进了屋子,宝玉已经吃了药,一个人正无聊呢。三春各自问了好,又陪着他说了会子话,黛玉也跟着话题时不时插上两句。坐了一会子后,众人怕说话久了累的没精神,均要告辞离开。
宝玉怕黛玉也跟着离开,连忙道:“林妹妹,你且住一住。”
三春见他俩要说话,就先走了。黛玉走近,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着他,两人静默了半日一句话也无。还是黛玉先开口道:“你怎么样?”
宝玉心里有几大张纸的话要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看着黛玉的眉眼态度,眉间依旧若蹙,双目依约含情,可眼中再无泪光,霎时悲从中来。
“不好,不止身上疼的厉害,头也疼得厉害,不知怎的心也疼的厉害,我觉得我要死了,我要是因此死了,你会不会为我一大哭?”
“你又在胡说,太医看过了,也开了药,你现在的情形我看着比昨天要好一些的。”黛玉回道。
“你竟然连哭都不想为我哭一声么?我现在伤重至此,你只来看过我两次。每一次只看了一看就走,我现在竟然都不值得你伤心吗?”
黛玉听他如此说,心里苦的发麻,口里却一句话也无。
宝玉看她不说话,苦笑一声,主动换了一个话题:“不说这个了。芒种节前一天晚上,你是不是来找过我?”宝玉等了等,见她还是不说话,就自顾自地说下去:“原是那些丫头惫懒,没给你开门,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若不是我昨天早上发了火,他们还不跟我说。他们说的话并不是我的意思,若我知道是你来了,我亲自给你开门打帘子都使得。”
“二哥哥,你别说了。”黛玉心里也难过,看他殷勤待她之情谊,又想到前世病魂萧索之际,院外箫鼓细乐声声的情形,那种被所有人抛弃的孤苦绝望又再次袭来,眼里发烫,胸口发闷,不觉咳出几声。心里越加凄凉,恨命运弄人,这已经死了的心活不过来了。
“为何?妹妹难道不知道我的心事么?”宝玉不觉痛哭出声,直接点破问道。
“我自然知你的心事,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黛玉垂下眼摇摇头,不忍去看宝玉那难过神情。
宝玉听黛玉如此回答,心中又惊又喜又苦又痛。“你既知我心事,可见我往日情谊并没有错付。然你如何说我不知你的心事,我是知道的。”
黛玉又摇头。“二哥哥,人之一生短暂,总有许多无奈何,既是无奈,何必奈何。我从小长于你家,虽得祖母宠爱,但亦有感到不自由的时候。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一件事,人赤条条来人世间,再赤条条地离开,其中人之一生,当中难免七情困扰,六欲缠身,这是凡人的应当历的苦痛,然而在这之外,还当活的自在一点,无须自苦。二哥哥,你且随我的心意吧。”
宝玉大恸,黯然落泪,他竟不料黛玉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说她知道他的心意,又说让他随她的心意,原来她的心意里没有他。卿既无意,贾宝玉如何强求。“好,好,若这是你的心意,我舍不得为难你。但你且知道,我从小与你要好,以后我仍旧不变,若你在这家里哪里感觉不自在,尽可以告诉我。”
黛玉听闻终于抬头看向他,“宝玉,你只当从未识得我罢。”
此话说完,两人终于诀别。宝玉也只得看着黛玉的背影那么一步、一步地离开。
从怡红院出来,黛玉已恢复到平静无波的模样。她的这唯一的心事已了断,待她回到自己家来,看到苔深难扫,竹叶鸣箫,更冷清了,心里空落落的。
想她幼年离父来到荣国府,父亲在临别曾言,外祖母和两个舅母可代母亲教养于她,她本也以为虽是寄人篱下,可终究都是亲眷,然而临死之时方明悟她与他们之间也只不过有一点浅薄的血缘牵连,什么都不算的。
阖府只有外祖母待她格外亲厚,虽则如此,可终究越不过宝玉去。宝玉虽待她至善,可终究无缘,现在连宝玉也要分别。却原来,她在这世间是如此孤寂。
当天晚上,她坐在窗前突然想起前世和大观园众姐妹第一次结诗社,一起作的海棠诗来。兴致上来,依韵另做了一首:
诗书了了闭朱门,素手移种寒玉盆。
清露泠泠满珠泪,凉月萧萧映秋魂。
愁笛怨琴正无眠,风刀霜剑添伤痕。
叠叠心事同谁诉,寂寞无限又黄昏。
自那天和宝玉说开后,林黛玉更加的懒散,随心随性起来,不想做的事情一概不做,再不愿违背自己的心意。除了贾母、王夫人等处必要的请安问好,几乎不怎么去各家串门子了,倒是与栊翠庵走动的越发勤快。
此后几天,宝玉的病情反反复复,老太太心里着急,加上天气炎热,也跟着病了起来。整个荣国府都不复往日的喧嚣热闹,敬大老爷也收敛了很多,贾政哪里料到他不过痛打了宝玉一顿,就让阖府变成这么一个情形,心里也是又悔又恨。
贾母和宝玉都病了,把全府的关注都吸引了过去,林黛玉的变化自然没人放在心上。虽然也有人对林黛玉的举止嘀咕两句,但也只是嘀咕两句,并没有引起多大风浪。
妙玉对她这番举动很是惊异,她是青春正好的年纪,如何对这经书古佛感兴趣起来,也曾打趣她道:“你这人本来浑身气度足够遗世独立,已经不似凡人家的女孩儿,现在又喜欢上读经书,你是要修仙而去不成?若果真成了仙子,还请记得下凡来看看吾等。”妙玉说完,自觉说的太可笑,自己倒先捂嘴笑起来。
黛玉也跟着笑笑:“你这笑话也是真真的抬举人。我想若这世间真有神仙,怕也是冷心冷情的神仙,从不曾见真正有神仙救苦救难、渡人出苦海。这经书虽然晦涩,可每每读来总让我有种醍醐灌顶之感。他们让人心情平静,我读他们,不过是为了修心。愿吾心化作菩提树,再不染尘埃。”
妙玉听她这话透着股出尘禅意,也只得道:“罢,我听你这一言,也无话可说。”
那一日,宝玉身体好了一点,在床上躺着实在无聊,遂到大观园里散心,不曾想竟走到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们在的梨花院来。想到以前曾和林妹妹一起看《牡丹亭》的事情,忽然想听这一套曲子,他听闻小旦龄官唱的最好,就去寻她。这龄官就是那个在地上一遍遍划“蔷”字的丫头,一颗心系在贾蔷身上,对宝玉并不殷勤,爱答不理的。宝玉见她也不搭理自己,只得恹恹地走出来,后来不料见到贾蔷来了,看见他同龄官的互动,方明悟为何。这才明白各人有各人的情缘心意,并不是人人都要顺着他的意,龄官心里有贾蔷,所以愿意为贾蔷唱曲儿,却不乐意给他唱;林妹妹心里没有他,所以不愿意和他在一处,真正地接受了林妹妹心里没有他的事实,宝玉此后才慢慢放开对黛玉求而不得的那一腔不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