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却没有验证的机会了,因为在楚留香刚刚一动的时候,无花便也跟着动了。他宽大的僧袍被内力灌起,兜头拦住了楚留香的去路。楚留香未曾想无花会有此举,猝不及防之下只能稍顿一顿。
这一顿,让楚留香的面色瞬间沉寂了下来。他不理解友人为何会如此去做,无花并不是冲动之人,合该知道杀了薛笑人,哪怕这人罪大恶极,命该如此,可是薛衣人又怎么可能放过杀了自己弟弟的人呢?
楚留香觉得,无花对于他的小姑娘,似乎是自信过头了。
不过楚留香还没有说出话来,便听见无花身后有两声金戈相击之声。无花平素虽然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但是身量却极高,楚留香需要后退两步,从无花身侧偏过头去放才能够看清被他遮掩住的光景。
只听一声刀鞘与刀柄相叩的脆响,小女孩有些娇脆的声音便穿了过来:“早出来不就好了。现在倒好,可惜了一柄剑。”
剑?什么剑?
楚留香有些疑惑,目光也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地上的那一柄断剑之上。那剑看起来只是一柄最普通的铁匠铺都能打出来的剑,可是上面的一道楚留香有些熟悉的痕迹却让他一惊。
那不是一道没有擦干净的血,而是被人刻意在剑尖上刻下的“一”。而这个一,是中原一点红的一。
这柄剑虽然看着普通,但是却是薛笑人让人花了大力气锻造而出的,最是锋利与坚韧。玉倾雪的双刀和这柄剑的硬度在伯仲之间,玉倾雪又没有刻意在自己双刀之上灌注内力,此刻这柄剑所以断了,全是因为这柄剑和另一柄剑相撞的缘故。
另一柄剑虽然没有断,但是剑身上已经有了一个豁口。
玉倾雪的目光从中原一点红身上扫过,转而落在了另一个持剑而立的人身上。那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他原本应当高大、挺拔、意气风发,可是此刻他的眉宇之间有了深深的疲惫,看向薛笑人的目光之中也是满满的痛心。
这个世上会这样看薛笑人的,除了他的兄长,恐怕不会再有旁人了。
玉倾雪细细打量了一番薛衣人。今日之前,她不知道薛笑人是个什么玩意,却是对薛衣人有所耳闻的。
这是一个被她兄长写在了要挑战之人的名单之上,却又划去的人。玉倾雪还记得,当时她兄长说的——道不同。曾经玉倾雪以为,她家阿雪的剑是守护,而薛衣人的剑亦然,两人合该同道才是。而如今真的见到薛衣人,玉倾雪才恍然明白她兄长说的“道不同”的原因。
西门吹雪的剑道是守护,玉倾雪甚至可以没脸没皮的说,她就是她家阿雪的道……咳,之一。然而他们绝对不会成为阿雪的负累,“家人”是被西门吹雪妥帖的放在心底的存在。而薛衣人,他将家人背在了背上,玉倾雪看到他的时候,看到的不是一个成名多年的剑客,而是一个负山而行的老者。
他太累了,累到他的剑已经慢了。
摇了摇头,玉倾雪知道,这样的人,的确不配被她哥哥当成对手——若是她兄长再早生个二十年,薛衣人还没有被时光摧折,那她哥哥还有与之一战的必要。
“喏,你们墙角也听够了,这人也被我吓傻了,你们要如何处置,和我没什么干系了吧?”玉倾雪摊了摊手,走到无花身边站定,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薛笑人这一次真的被玉倾雪吓傻了,并不是夸张的形容词,而就是字面上的那种傻了。
这是玉倾雪和无花之间的默契,两个人只是眼神相碰,就敲定了对付这人的法子。先是无花言语挑衅,再是玉倾雪以刀恐吓,无花种因,玉倾雪得果。这薛笑人装疯卖傻已久,本就有些移了性情,玉倾雪和无花只是寻到了这人心理防线最脆弱的地方下刀,留下最鲜血淋漓的伤口。
只是这一招效果居然这样的好,直接将薛笑人从假疯弄成了真疯,倒是玉倾雪和无花没有想到的事情了。
楚留香其实已经掌握了薛笑人便是杀手组织头目的大半证据,而中原一定红的出现,更是将他的猜测都一一坐实,更勿论方才无花和玉倾雪说的薛笑人的种种破绽,几番证据倾压下来,便是薛衣人想要欺骗自己这只是误会,恐怕都是做不到的了。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却忽然弯下了这位武林名宿永远不屈的脊梁,他冲着在场诸人深深一拜,语气之中是分明的恳求:“虽然笑人罪大恶极,可是他如今神智已失,可否留他一命?此后我定然严加约束家人,薛家庄闭庄,薛衣人……永不再涉江湖。”
楚留香整个人都是一震,他自然明白薛衣人这话的意思,楚留香只是没有想到,薛衣人居然肯牺牲薛家的前途,只为了保住自己犯了错的弟弟的性命。更何况,他的这个弟弟,其实是对他怀恨在心的。
只是薛衣人言辞恳切,他直直的望着楚留香,竟是让楚留香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哎呀,楚留香,你做什么要非要为难一个傻子?”玉倾雪捅了捅楚留香的腰侧,直接拍板道:“就这样吧。”
楚留香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听见玉倾雪似是自语一般道:“虽然薛笑人傻了,可是他是杀手组织头目的事情满江湖皆知,到时候去薛家庄寻仇的人可不会少,不知道薛衣人顶不顶得住。”
少女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凉意,她一双异色的眸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薛衣人,无声的对他宣告着他和整个薛家庄的未来。
自始至终,中原一点红的目光都落在地上的断剑上,面上再无一丝波澜。
第三十七章 中原一点。
算算年纪, 其实中原一点红已近而立,已然并不年轻了。可是饶是他已经并不年轻了, 他的那一双眸子之中的沉沉暮气也还是让人心惊。就是再是江湖漂泊的人,其实也不该是他的这般情状,更何况, 三十岁, 其实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时代,这个年岁代表着, 一个属于他的故事可能刚刚开篇。
可是中原一点红看起来, 就仿佛是江头潮水平,已经再无半分波澜。他此生所有的波澜壮阔都仿佛随着他的那柄剑的折断而戛然而止。玉倾雪能够感觉到这个杀手身上深深的疲惫。
——疲惫, 然而却也解脱。
他没有捡起地上的断剑,而是将手中剩下的半柄剑也扔在了地上。虽然知道薛笑人此刻恐怕已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可是中原一点红还是郑重的走到了薛笑人面前。这个从不曾低头的男子在薛笑人面前跪好, 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
“五十万两银子和救你一次,算是全了师徒情谊与养育之恩。此后天南海北,唯愿永不相见。”中原一点红的声音带着这一种声色的沙哑, 他不经常说话, 更是不会经常说这样长的话。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金属一样的质地, 此刻却是沉甸甸的砸在地上, 仿佛要许久才能够消散在这片天地之中。
薛衣人看着这个后生,又看了看自己已经疯癫痴傻的弟弟, 他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方才的情形, 玉倾雪使的是双刀, 而且纵然是以薛衣人的功力,方才仓促之间也只能挡住其中一刀,而那削向他弟弟的致命一刀,的确是这个后生以折剑为代价挡下的——中原一点红说是还了他弟弟一命,这话是半点水分都没有的。
同样是用剑之人,薛衣人对中原一点红存有几分惜才之心,因此薛衣人在大概猜出事情的始末之后,他对中原一点红说道:“走吧,日后好好过日子,忘了薛家庄和薛笑人的一切,对得住自己手中的剑罢。”
薛衣人原本是知道有一个叫做中原一定红的后生,擅使一柄快剑,是榜上有名的从未失手过的杀手。只是他却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人,却会跟他在这种环境下相遇,这个杀手又会和薛家庄扯上这样的联系。
终归是他们对不住这些年轻人罢,无论是中原一点红,还是他弟弟手底下的其他人,他弟弟救了他们,将他们养大,教他们武功,可是却也毁了他们的一生,甚至害他们丢了性命,这其中的种种恐怕早已牵扯不清,如今薛衣人只希望万事至此终了,像是中原一点红这般,两不相欠才是最好。
两相无话之际,反倒是和中原一点红有过些许交集的楚留香最先开口。他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对中原一点红说道:“红兄此番何去?”楚留香知道玉倾雪的意思,她虽然不会再对薛笑人动手,但是却也不会隐藏薛笑人便是那个杀手组织头目的事情。一个幕后黑手被推到了明面上尚且都会成为众矢之的,而像是中原一点红这样的本就摆在明面上的杀手,在失去了组织的庇佑之后,恐怕日子也并不好过。
和楚留香的忧心忡忡相比,到了这个时候,中原一点红的脸上反倒浮现出了一点快意。他轻轻的笑了笑,嘴角因为还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弧度而显得有些僵硬。他看着楚留香笑了起来,然而目光却落在了玉倾雪的身上。
此刻玉倾雪也在看他,却并非是以往那种看人笑话的“看”。
中原一点红这个人,其实是合该死在她的刀下的——如果他那日选择如同其他的那些杀手一样,在最后关头没有放弃的话。只是对于玉倾雪来说,中原一点红放弃得也有些莫名其妙。他不像是那种会害怕死亡的人,无论死去的那个人是旁人,还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