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逸离家也有数年了,现在的交通可没有后世那样便利,如果要回乡探亲,没有几个月是不行的。
一个重要的岗位哪里能空置这么久,如果可以,代表着他不是一个重要的人。
一路回来,陈逸想的就是这个问题,他不是四川体系中不可缺少的人,而是可以随时被取代的人。
他要回乡探亲的事,也早一步派一个小厮回家报信,所以他一到杭州,就有陈家的管事们派了车队来码头接了他、张姨娘及哥儿。而他的警卫连除了军官能骑马,只能排在他的车队之后了,他们身穿新军制服,因是冬天披了件披风,模样奇怪,引来行人伫足观看。
陈府早修得气派非常,已经不是一个商户人家的规制了,因为他是朝廷命官。
他带着张姨娘、大哥儿去向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年纪上去,已经不太管事,但能见到长孙和曾孙却是欣喜万分,因着是个爷们,屋中有弟媳姐妹,他也不好多呆。
还要向父母请安,一进正院,就见陈老爷和陈太太张氏等在院子中上,见到他就扑了上来叫着“我儿一路劳顿”“挂念”云云。
进了堂上,张姨娘也带着大哥儿去磕头,张夫人看着喜得什么似的,忙赏了荷包。又将大哥儿搂在怀中,心肝宝贝地叫。
好一会儿也没有人想起谢夫人来,陈逸也没有和家里说过休妻之事,而上回得到皇后提点敲打,他长期抑郁,那些事也没有和张姨娘说过。陈逸却是明白,和张姨说她也不懂,更帮不上忙,反而多了口杂。
终于亲香够了乖孙孙,张夫人才想起来谢菀莹,问道:“谢氏怎么没来,是去四川了吗?”
陈逸道:“不是。我已休了她。”
张姨娘只知谢菀莹离开,却是从来不知道陈逸已经休妻,这时眼睛不禁一亮。
陈逸让张姨娘带大哥儿下去,张姨娘心中还在揣测自己是不是能在姑妈的支持下被扶正,一想到能当二品诰命夫人,她就抑制不住激动。
陈父是被儿子吓了一跳,问道:“这怎么回事?也不和家里说一声,如今知府老爷是你舅兄,这两家如何往来?”
谢大人是谢菀莹的长兄,乾元六年进士及第,三十几岁能做到知府也是前途光明了。他父亲已是巡抚,将来他多半也能做到那个位置,只要不犯大错,父亲又多坚持几年。
陈逸道:“还往来什么,两家的怨已是结下了。”
张夫人说:“谢氏虽然名节有碍,但都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能说休就休。她如今在哪,要不去接了人回来吧。”
陈逸看向张夫人,说:“太太,谢氏怎么名节有碍了?她是后宫出身,但并未受过圣人宠幸,由皇后做主改嫁。这是要怀疑皇家说谎骗我们不成?”
张夫人心下一惊,语无伦次说:“我……我怎么……没有这个……”
陈逸目中抑郁,说:“当日诸将在京都求亲,配妃嫔宫娥回蜀皆是和美,如今也只有我夫妻分离,破镜已不能圆。”
张夫人道:“你要心里还挂念谢氏,好生将人接回来,娘也不拦你,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
陈逸知道杭州也一定会有锦衣卫或者东西厂的探子,皇后都能知道陈家“代表着皇后”这样的事,张夫人随口说一句“谢氏名节有碍”这样的态度她怕也能知道。
陈逸道:“谢氏已随皇后回京了,与我陈家没有关系了。当日成婚是恩典,如今落得‘为臣疑君’,不要恩典只有雷霆了。”
陈父吓了一跳:“什么‘疑君’、‘雷霆’?逸儿,你不要吓我们。”
陈逸道:“我们口口声声说谢氏名节有亏,不是说圣人娘娘欺骗我们吗?这是明晃晃的对皇家生怨。作为臣子岂能对皇家恩典生怨?君臣离心,错不在别人,正是我们自己。”
“君臣离心?”陈父更惊惧:“逸儿,皇后娘娘降罪于你了?”
陈逸说:“娘娘若降罪倒是好了。”一罪不二罚,降了罪就会揭过,只有不降罪,他才不知道该做到什么样。
张夫人道:“就算休了谢氏,娘娘也应该帮咱们才是,到底情份不同,怎么能反而站在谢氏那妇人一边?说起来谢氏还是妃嫔出身,当年娘娘见着会喜欢?”
陈逸深吸了一口气,悲愤地说:“太太是和谁都敢说娘娘和我们家情份不同吗?”
张夫人奇怪,说:“当年你救下落难的娘娘,后来一同入了蜀,有了一番际遇,这还没有情份吗?”
陈逸直欲落下泪来,说:“父亲,我跟你再三叮嘱要谨慎,家里竟是如此地步了吗?”
陈父说:“咱们家也没有如何,到底还是忠于圣人和娘娘的。”
陈逸真想大哭一场,可是哭没有用。
当年谢菀莹看着陈家行事风格,张夫人的话语,也委婉劝谏,却是让张夫人觉得她在摆官家小姐的款儿,于是也抓住她的后宫出身这一污点打击。这两相矛盾不可调和。
张夫人是极固执的人,谢菀莹又身为儿媳被孝道压着,身边没有得用的自己人。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了。
陈父虽然有些见识,开始时是卑微谨慎许多,但是他看到了一个普通商人和一个将军之父、背靠皇后的家族的区别,尝到人人奉承的滋味,渐渐的也就变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本来张夫人不争权,谢菀莹真在陈家管家理事,张夫人也能多听劝谏,至少陈家虽树有枯枝,不是烂到根本,嫡支却不会被皇后厌弃。但张夫人岂是能让着儿媳的人,特别是这样不贞二嫁女抢了她最骄傲的儿子。谢菀莹看不惯商户人家的规矩也是她决心和离的主要原因之一。但凡家风好、婆婆疼爱、丈夫尊重三者仅得其一,毕竟是在古代,女子也不会轻易走上另一条“没有家”的路。谢菀莹却一样都没有,偏偏还有另一条路的机会,她岂能放过。她是看得太清楚了。
陈逸说:“这些话你们别再说了,小心大祸临头。”
张夫人说:“我儿当年不但救了皇后娘娘,后来多年忠于王事,数年不归家,这还有什么祸事?娘娘还能分辨不出个忠奸不成?”
陈逸苦笑:“这一次我回来是要治家的,治不好家,我也不必去当官了,去了也是送命。”
陈父正要追问,又听人来传老太太院里摆饭,只有暂时不问,先去用饭。
陈逸归家,是思考着怎么治家,从哪里入手,这几年家中干了哪些犯忌讳的事都要调查清楚。
他这个极别是带了警卫回来的,但是警卫虽然能用,陈逸却知道警卫连中肯定有朝廷的人,也定不能封口,这家事弄到这层面也实在不是他所愿。他也才想那三年要是谢菀莹当家会不会好很多。像她们官宦世家不是说没有私心,却不会行事张狂犯忌讳。
可惜没有如果。
而张姨娘因为听说谢夫人被休,心中活泛,翌日一早就去张夫人屋里服侍,姑侄说着贴心话。
陈逸一来不好一回来就责备母亲,二不他也觉和母亲说不清楚,昨日也没有将话摊开来说。张夫人却正心中不快,有张姨娘贴心也能心情缓和几分。
张姨娘说起因为是妾氏,陈逸在外为官都无府中女眷的交际,这也妨碍了他的仕途。
张夫人说:“我昨日听逸儿的意思,那谢氏在娘娘那还是有几分体面的,我估摸着他是想将谢氏接回来的。虽说谢氏是那么个出身,既然在娘娘那有体面的,我也不能驳了。你呀,好好服侍逸儿就好,多添几个乖孙就好。”
张姨娘不禁失望,说:“姑妈,那谢氏要是仗着有体面,你再让着不爬到你头上去了?”
张夫人道:“哼,谅她也不能,我有的是办法治她!”
张姨娘见事不成也没有办法,张夫人是她最大的靠山,连这靠山现在都没有扶正她的打算。
过了几天,陈逸手底下的警卫员逐渐将一件件卷宗交到他的案头,他一见直想要晕过去。他的兄弟、族中人、母族人、陈家奴才都有份,侵占田地、强买强卖、包揽诉讼都是常事。
比如有卖北方货品的人生意好了,陈家人去插一脚,说是合作,从他那便宜进货,然后卖出。事实上还是“寄卖”在人家店里,这是白白的要抽成。有些店铺不堪欺压告到衙门,但是陈家是皇后的救命恩人,在杭州都快人尽皆知。谁敢去扳倒陈家?到现任的谢知府来了,他也是发愁怎么会有这样的亲家,虽有几件压制之事,但是上头没有发话,他也不敢动陈家,他是知道皇后娘娘的权势的。谢知府虽出生世家,却也是识实务的人。
陈逸见其中还有她母亲曾拿他父亲的名帖办了事,收了钱。
这陈父的名帖不值什么钱,大家看的是他的名号,或者陈母打出的是代表娘娘。
这些可都是死罪呀!在四川都是要砍头的。
陈逸浑身颤抖,这就是皇后的用人手段,早两年怎么样都不会动他,他在后勤调动上还得用,要营造最利于安南战事大局的条件。现在战事已歇,马放南山,就算缺了他,真有物资不接时也不会坏了大局。
谢菀莹的事更像是一个引子,也不知是谢菀莹投靠了她,还是正中她的下怀。君心难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