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琮倒也没被赶出去,被人客客气气地安置起来,好吃好喝供着,但一提到政务就顾左右而言他,一再追问就正了脸色说:一切等益州牧回来后再说。
气得刘琮差点没当场说,你们狗屁州牧没法活着回来了,说不定我就是你们以后的主子。现在闹得这么僵,不想想以后吗?
这种威胁放出去后,确实让益州世族动了心思,他们又没什么坚定立场,跟刘玥还是刘琮有什么区别?更何况刘玥多半是回不来了,就有人暗中投靠刘琮,在益州放出种种风声,搅得人心不安。
恰逢这时候,诸葛亮终于赶回来了,得到荀攸的消息后,他什么都没说,直接让人把投降的几个人砍了,将刘琮软禁在益州,命令黄忠大军镇守东面,让张鲁摆阵汉中,威胁刘表和曹操都不得轻举妄动。
理论上他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刚来到刘玥身边不久,本没有那么大权力和威望,但一方面他是益州牧的夫君,实在是身份特殊,另一方面就是贾诩和荀攸的默许。
都说树倒猢狲散,放在谋士武将身上也差不许多,真能跟着主公一起去死的不过寥寥几个。公达和文和都是聪明人,更不是什么感情用事的性子,在判断刘玥凶多吉少后,他们不得不考虑自己之后的出路,这也是人之常情,总不能让所有人都配刘玥殉葬。后者也正知道这点,才拼着一口气给他们留下书信,劝他们去归顺曹操。
曹孟德素来爱才,如今手下只有程昱、郭嘉与荀彧几大谋士,他现在手里有了皇帝,又想北定中原,他需要的人才是多多益善,恨不得天下名士皆归心。要听到公达和文和来投奔,估计能笑到晚上睡不着觉。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贾诩和荀攸看完书信就长吁短叹,又是感念刘玥仁德关心,又暗中寻思:这刘表和他儿子都是不成气候的,若是益州落入这家人手里,他们指不定被记恨成什么样,就算刘表要脸面,也多半是再不被重用。
罢了,只守着为人臣子的本分——刘玥一天不断气,他们就为她守一天的益州。若是主公死讯传来,大不了卷着包袱就去投奔曹操吧。
所以,贾诩荀攸既不想在刘玥死前把益州让出去,却也不愿意把刘表得罪死。于是,当看到诸葛亮决绝至此的时候,他们都在暗中支持和帮助,然而不愿意自己露面。固然是有把诸葛亮当挡箭牌的意思,但何况不是孔明自己的选择?
孔明用这种决绝的行为向刘家表明:他诸葛亮永远站在刘玥这边,刘玥活他活,刘玥死他死。
“夫妻一体,岂可分离?君臣一心,为主而死。”这就是他糊在刘表脸上的八个字。
刘表生气归生气,但是也暗暗佩服自己这个女婿。对妻子不离不弃视为仁义,为主公视死如归视为忠勇,这样仁义忠勇的好儿郎怎能不让人侧目?
诸葛亮在益州并没有闲着,而是和贾诩荀攸一起处理一州军政内务,组织防病防灾,并且努力平定四方人心。
这时便体现出他的天才早熟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对政务驾轻就熟,仿佛天生就是做这个的。诸葛亮跟着荀攸学得快,又有一种别样的淡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诸葛亮就着烛火看竹简,偶尔也会停下歇息片刻,修长的手指触碰腰间只有一寸多长的小白玉瓶,用软木塞住里面的药汁,瓶口系着一条红线,从外面倒看不出什么,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里面放着什么——
鸩酒。
以诸葛亮的聪明,又如何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只要刘玥一朝断气,消息传遍荆益两州,刘璋旧部就会试图叛乱,而刘表会借机接受益州。黄忠不是做诸侯的那种人,他多半还会受刘表招安,倒是张鲁可能趁机分出汉中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到时候贾诩荀攸一走,刘琮的恨意就会对准自己,他作为前代州牧的夫君焉有活路?要是刘琮念着亲戚关系也不过鸩酒一杯,要是这位公子气急了,那会像子路被剁成肉酱也不一定。与其被人抓捕折辱,不如自尽了干净。
他当然知道刘玥写和离书的用意,也知道对自己来说最好的选择是什么。可是一臣不事二主,身为君子更不能在这种时候抛弃将死的妻子。
他若真这么做了,从此“诸葛亮”这个名字便要背上千古骂名,人人看青史的时候,都会说一句:哦,就是那个背主弃妻的小人,他又哪来颜面去九泉之下见先祖?
何况——
诸葛亮眼前浮现那张艳丽带笑的容颜,那双柔软温热的手掌,还有耳边一遍遍诉说的承诺:就算天塌下来了,也还有我顶着。
年轻人在烛火跳动中苦笑,放下手中的白玉瓶,眼神坚定而淡然。他的妻子他的主公自然是天下难得的豪杰,但难道自己就是懦弱无能之辈?
刘玥如今抗不了的这天,自然是由他来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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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玥有些困倦想睡,这几天她一直都半梦半醒,记忆在时空中交错。有时还会梦到上辈子的事情,随着病情的加重,她沉睡的时间变长,或许有一天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伸手一片黑暗,让人心生惶恐。
刘玥并不怕鲜血和死亡,她是打惯了仗的诸侯,却恐惧这无边无际的虚无孤独。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带着温柔关爱:“月月。”
她僵硬了片刻,有些不敢置信,却还是慢慢回过头去——世界在一瞬间变得光明,她身处在一个鸟语花香的园林中,穿着风衣夹克衫的游客们来来往往,园林外是炸臭豆腐和海棠糕的味道,还隐约可以看见交警在指挥交通。
而笑着看她的人,正是她已经多年不见,在大学时离开她,却一直被藏在心里的父亲。她前世的父亲姓关,叫关暮春,名字来源于《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二三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她父亲这一支出自书香门第,先祖曾经高中科举,最高做到过礼部三品,后来在清朝时期又出了好几个翰林,门第清贵,诗书传家。
只是中国过去的一百年太过动荡,关家经历巨变后人才萧条,传到刘玥祖父这一辈的时候,自称是一个普通的老夫子,只在国学界有几分薄名,又因为这几分名气而在那特殊年代被人攻讦,最后重病不治而死。
祖父中年得子,也很明白人这一辈子到底要追求什么,便从《论语》中挑选这一句话,给爱子取名“暮春”,只希望他一生从心所欲,清闲自在,不必追逐虚名伪利。关暮春听从父亲的教导,选择当了一个普通的教书匠,并组建美好的家庭,有了刘玥这个宝贝女儿。
时代终于稳定下来了,一家人日子越过越好,却终究敌不过天命。
“爸爸……”刘玥忍不住眼泪,那多年积攒的压力和孤独感早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直接转身抱住了那个儒雅温柔的男人。
关暮春抚摸着女儿的发丝,轻声安慰,等到啜泣声低下去后,才叹气般说道:“你小时候可调皮了,一点都不像关家的孩子,让你坐着看几分钟书,你准要走神。”
刘玥哭着笑了一声,把头埋进对方的风衣里。
“结果现在可好了,到了三国可不适应了吧?连人名都认不清,你说说你认识几个人?记得几件事?”关暮春哭笑不得,抚摸着对方柔软的发顶,“月月,我知道你想爸爸,也知道你想回家,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刘玥不说话,双手紧紧抓住对方的袖子。
“我会送你回去,但从此之后,爸爸就没法一直在身边保护你了。”关暮春的话让刘玥心里一惊,更是起了永远不想离开的心思,前者仿佛能读心似地沉声道:“月月,我从小就教育你一件事,人可以一辈子都没有大出息大成就,但决不能当个逃兵。”
“你现在离开了,那些被你抛在身后的人怎么办?死是一件最容易的事情,怎么活才是最大的困难。你要回去,你要告诉那些等你的人,你值得他们的付出。”
中年男人温柔地推开女儿,又在她眉心轻轻吻了一下,带着满眼的呵护、包容和不舍。
“加油,月月……加油,关山月。”
刘玥猛地惊醒坐起,睁大眼睛,浑身大汗淋漓,不断地穿着粗气。这个梦境太过真实,仿佛父亲真的……等等,她浑身都不疼了,精神也好了大半,就是还有些虚弱,这不可能也是因为做梦……
爸爸。
她捂住眼睛,让眼泪从指缝中一点一滴流出来。原来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自己,原来他不是骗自己的,他说过会回来陪她过生日,他说过会看着女儿出嫁……
她的爸爸一直都在这里。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是李白的《关山月》,也是她名字的由来,更是她的先祖的期盼——关山明月征战苦,惟愿太平满人间。
29回到益州
刘玥一清醒过来, 就有专门的医官为她把脉, 那两鬓霜白的老大夫满脸震惊地按完了左手按右手,反反复复检查折腾后得出一个结论——刘玥完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