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话语仿佛尖锐的刻刀,来势汹汹,一下子刺进了俞岱岩心中最柔软之处。那死寂的眼中哀恸翻涌,竟透出些许迷茫,“那我当如何?”
“活下去。”少女眸中光芒闪耀,三个字,仿佛在陈述她最大的信仰。
“没有人会放弃你,若能寻得良药,你有是那个侠义无双的武当三侠,快意江湖,万般豪情。退一万步,纵使你瘫痪在床,永远站不起来了,难道就是个废人了?”
“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张怡瞪他一眼,好似为他不争气的话语非常恼怒,“你是武当三侠,是清风明月的师父。你有十几年的江湖经验,有十几年武当功夫的修习。不说别的,难道还不能教导那些小弟子,指出他们的不足之处?难道还不能将你的江湖经验一一传授,好叫他们入江湖多一分保命把握?”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那话语仿佛几点星火滴入草丛,一下就成了燎原之势。
俞岱岩眼眸晶亮,声音竟带了丝颤抖,“这么说,我不是废人?”
张怡勾着唇,目光真诚,又有几分似笑非笑的韵味,“是不是,三侠自己不知吗?”
只这么一句反问,她也不再多言,转而说起别人的故事,“我曾听祖父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从一个叫绝情谷跑出来的弟子转述的。绝情谷内情花遍地,有一谷主名公孙止,曾将妻子裘千尺四肢折断,扔进深井。又在里面养了鳄鱼,唯恐妻子不死。那裘千尺竟然真的与鳄鱼共生,以青枣为食,还练就了一番枣钉杀人的本事。她四肢俱废,却耳聪目明,内力也格外深厚。十多年苦苦生存,终于等到神雕侠杨过寻妻子入谷。”
她说着故事,偷偷看了眼俞岱岩,见他听得认真,才继续道,“也是因果报应,见神雕侠的妻子貌美,就想抢夺过来,哪里知道却让神雕侠带出了他的妻子,最终死于枣钉之下。”
说完了故事,又似好奇,扑闪着眼睛问俞岱岩,“你们习武之人的内力当真神奇,便是普普通通的枣钉也能伤人。三侠也是如此吗?”
俞岱岩听她问话只觉得面上一赤,只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女子了,固然惭愧,还是诚心回答,“岱岩虽有内力,但还未到飞花伤人那般深厚。”
见女子一脸可惜,呐呐地多说了一句,“之前是岱岩狭隘了,多亏姑娘开导,今后一定勤修不辍,以求他日能报姑娘恩义。”
张怡看着他,见俞岱岩眉宇间真的是放下了愁苦,生气勃勃,这才安了心。“想通了就好,只说你俞三侠半生行侠仗义,无愧于心,又有什么可悲可恼的,反倒是那害你的人才应该惭愧。你这般郁郁寡欢,可不是叫亲者痛,仇者快么。”
絮絮叨叨地说完这番话,又弯腰,再去研究他的手骨,道,“我已是你的妻子,说什么报恩不报恩的。只需你好好的,我就有了保障,有了依靠。不过三侠若实在要谢,不妨将姑娘这个称呼改了罢。就算你不承认我是你的妻子,也不用这般生疏。”
俞岱岩听她埋怨,只觉得心中温暖,回忆师父昔日多言“福祸相依,善者天佑”,认同无比。面上不说,心里已将这妻子当做了上天恩赐。暗下决心,若自己有机会康复,或内功大成能护她一生,定不能错过这般女子。若是自己当真无用,护不来她……那便求师兄师父再为她寻个良人罢。
张怡半天得不到回应,猜测三侠脸皮薄,也不催促,只笑着瞧他。
少女笑颜如花,即使素颜也是清丽动人的,直把俞岱岩看的一呆,脸上愈发热了。也不知怎么想的,一声“怡妹”脱口而出。而后忐忑不已,生怕自己选错了称呼。
“哎。”她笑容更甜,竟是应了。还道,“从未有人这样叫我呢,倒是蛮好听的。”
又不知想到什么,眸珠一转,颇有几分小心的问他,“那,我叫你三哥可好?”
那一声“三哥”,语声婉转,美不胜收。他脑中痴痴,不由得想到,若无这番遭遇,自己真能堂堂正正地娶了她,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排开那些不该有的想法,应了声“好”,却是欣喜只当自己又多了个妹子。
第5章 俞岱岩5
换了称呼,就仿佛真的拉近了一些距离。虽然俞三侠看起来还是拒人千里之外,但张怡却是毫不惧怕的。只要不执意赶她走,冷漠算什么?砸东西骂脏话的都伺候过了,还怕这个?
张怡看得很开,却也是经过刚刚一番对话了解到俞三侠并不是难以靠近的人。前世的时代不好说,小说里,那些真正行走江湖,锄强扶弱的大侠,大概都有一颗热情纯善的心。
灌完了心灵鸡汤,张怡从心理问题上转过来,重新解决身体上的问题。手掌顺着手骨下滑,一边动作,一边看俞岱岩的脸色。
虽然是蜡黄青黑看不清颜色,但五官的轻微移动还是没看出人的心情的。
挪到手臂,俞三侠面无表情。挪到断裂的手骨,俞三侠仍然没有表情。定定瞧着她,像是生怕她做出什么超过男女大防的举动。
张怡自然不会做什么的,她的目的只是保命,留下来,对俞三侠……说实话,这么一个四肢扭得不正常,脸色也难看得可怕的男人,除非是情根深种,否则哪个女人会想要做什么?
半天不见俞三侠情绪波动,张怡就有点慌了,“没感觉吗?不至于呀。”
听她说话,俞三侠才皱着眉头,声音微柔,虽时命不济,但仍可看出曾经的英雄豪迈。“碰到关节处会疼,但折骨的过程都清醒历过了,这点子疼我就没说。”
又疑惑,“张姑娘懂医?”
张怡摇摇头,对于俞三侠依旧称自己张姑娘也无能为力。不过怡妹之称也太亲近,一时之间,真说出来,她也不会习惯。
“在家里听说了三哥的事,叫大哥寻着看了许多医术,又问过不少大夫。只了解个初步罢了……”她说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举止仍是大方的。
俞岱岩眼中一动,少了几分拘谨冷淡。任谁听到别人为自己的事花费了那么些心思,也会凭添许多好感的。
他有这种改变,张怡的目的也就达成一半了。又带着羞,满目诚恳,“我在家时并无照顾旁人的经验,但母亲说了,出嫁从夫,那些事都要学的。若有什么做的不到位,弄疼了你,三哥也别忍着,直接说我就可。”
俞岱岩本不愿答应,可看着女子诚意十足,又隐隐带着许多忐忑。想到她本是大家小姐,如今却孤身一人上山,要嫁给自己这么一个无用的残废。自己若是拒绝得太过,不免害她在山上更为难过,也辜负了人家一番苦心。心下一软,低声应了。
见他配合,张怡又是笑的甜美。带着一些喜悦,一些崇敬,一些忐忑娇羞。不由感叹这张家姑娘单纯。若换了江湖女子,只怕听了自己的消息就要解除婚约了,哪里还像她这般用心为他?又想到她之前烈性之举,思忖自己要能好,定会好好对她。若好不了,也要为她另择良人才是。
这俞三侠方残废不久,对江湖上的灵药名医尚存一份能够治愈的希望。此时的他却不知道自己会以这种模样存活,直到25年后才有机会重新站起来。
因为有了现在的问答,等到清风明月送来俞岱岩的晚饭时,张怡就理直气壮地接过饭食承担了喂饭的责任。
她喂饭的技能熟练,又会观察病人的脸色,比之平日清风明月做事时汤汤水水撒一身,最后还要尴尬的换衣服擦身等好了太多。
正因如此,自身残后不喜进食的俞岱岩今天倒是多吃了不少。反而张怡,真正尝到那寡淡得几乎没什么油盐的饭菜时,对武当山的弟子们同情不已。不由得感叹,到底是习武的人,吃这样的饭食也能长得人高马大的。
填饱了肚子,张怡又引着俞岱岩说些内功穴道,江湖趣事。她态度自然得很,时而大笑,时而拍掌,时而担忧不已,时而嗔怒对某些恶事愤恨难言。而至始至终不变的,是对待俞岱岩一视同仁的平常态度。
不像武当的师兄弟待他那样小心,生怕一个不慎就伤了他的心,每次见到都愁容满面。张怡是笑着的,带着点少女对侠士的崇拜,对江湖的向往。
他愈来愈放松,眉宇间的阴霾也舒展了许多。
这样的和乐一直持续到晚上,俞岱岩对张怡试图为他擦身的举动坚决不从。张怡最后无法,只能把房间还给清风明月,自己也寻地方去洗漱了。
然而这一次的退步,就意味着下一次的绝不退让。拧着脖子,张怡咬死了绝对不去别的客房休息,非得留在俞岱岩的屋子。
“三侠执意赶我出去,叫我在武当山上如何自处。”
不论俞岱岩怎么劝,张怡就这么一句。再逼得狠了,就红着眼睛看着他,眼底一片决绝不屈。
对着那双眼睛,俞岱岩最终还是狼狈屈服了。他实在不懂张怡为何这样坚决,她明明有父母亲人,有更好的选择。为何却仿佛孑然一身走在绝路,除了抓住他,别无其他生存之路?
夜幕已深,房内空气又湿又闷。俞岱岩平躺在床铺上,盖着薄被,迟迟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