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阴兴冲冲的问:“女子会是什么?”
于是八重讲述起有关女子会的故事来。
木廊上,源博雅的目光时不时投向庭院中,虽然竭力掩饰,但安倍晴明知道他在看谁。
“博雅。”阴阳师喊了挚友一声。
“嗯?”源博雅举起酒盏喝了口,发出询问的音节。
“说一说有关八重的故事吧。”安倍晴明的口气虽然是邀请,但却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透出不容拒绝的坚定。
拥有高超音乐素养的源博雅弓技娴熟,是贵族出身的武士,时人评价他气质高贵、品行高洁,能让他这种露出欲言又止表情的,绝不会仅仅是“死亡”这一事实。
“晴明……我现在说话,她听得见吗?”源博雅的这句话与其说是犹豫,不如说是示意。
安倍晴明将两根手指竖起压在嘴唇上,然后做了个“去”的手势,灵力漾开,构筑出一面结界:“好了,现在听不见了。”
源博雅于是开始讲述:“我和八重确实是童年的玩伴,但我一眼认出她,并不是源于幼年时的久远记忆。”
“晴明,你知道这户人家吗?”源博雅报出了一个相当尊贵的姓氏。
安倍晴明回答是,他当然听说过:“是行事非常低调的贵族呢。”
“八重是这家的女儿。”源博雅垂下视线,微风吹过,酒盏中泛起涟漪。
拥有尊贵姓氏的家族成员们,只参加最上流的饮宴,极少在街面上行走,更没有太多香艳故事可供流传。他们中很多人的名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因为高贵,故而神秘。拥有那个姓氏的女子们,更加不为人知。
但在特定的圈子里,总还是有人见过那些女性的。
“是五六年前听见的传闻了——”
八重家族出席的饮宴,源博雅同样也是有资格参加的,但他并没有直接在宴会上见到八重,反而是听见了有关于她的传闻。
据说她在某次宴会上引起了皇宫的主人的注意,那位情绪内敛,极少发表个人评价的年轻天子破天荒的为她吟诵了诗歌,赞叹她的姿容美貌。
大家都以为,她将在不久后进入皇宫,集荣宠于一身,为她的家族增添又一道光彩。
然而,紧接着传来的却不是她被天皇宠爱的消息,而是她暴病离世,以及家族中与她年纪相仿的另一位少女进入宫廷受到天皇恩宠的消息。
源博雅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三言两句干巴巴的结束了讲述,安倍晴明吐出了感叹的语气词:“诶呀呀,”他说,“女人,真是可怕呢。”
源博雅默默喝了口酒,并没有反驳好友的猜测,所谓的“暴病”到底是什么,在众人暗暗的查访中其实已经水落石出了,这种事情很常见,参与其中的某些人甚至会当做功绩炫耀,但同样因为太常见,罪魁祸首通常不会被追究。
八重,只是个可悲的牺牲者、失败者。
阴阳师转头看庭院中孩童模样的八重,她绘声绘色的讲着故事,脸上的笑容毫无阴霾。
“博雅,你说八重知道吗?”
“她知道。”源博雅回答。
“代替八重进入皇宫的那名女子,已经疯了。”
在发疯之前,那名少女说每天夜里她都会无缘无故的惊醒,然后看见幼年时的八重站在她身边,阴森的俯视着她。
晴明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将酒盏送到唇边。他看着八重,慢慢咽下酒液,感叹的语气中并无褒贬:“女人,真是可怕啊。”
☆、第 5 章
当夜幕降临之后,阴阳师带着武士,以及可怕的女妖怪乘上牛车,向皇宫进发了。
八重看看安倍晴明,又看看源博雅,前者表情坦然,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后者表情僵硬,被看多了露出暴躁狼狈的神色。
八重断言:“你们在我背后说了我的坏话!”
“不是坏话哟。”安倍晴明对八重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我们只是说,八重真是惹人怜爱呢。”
八重又依次看了遍安倍晴明和源博雅的表情:“也是哦。”她用这三个字开头,“毕竟我是被活埋的呢。”
源博雅猛地坐直了——他几乎是蹦了起来,头撞上车顶发出哐当一声,他却丝毫没感觉到痛,瞪大眼睛问八重:“你听见了?!”
然后才是:“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但博雅你心里在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啦。”
八重平静的回答,身体随着牛车的晃动微微摇摆,是小孩子重心不稳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却全无孩子气,冷静得令人害怕。
她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被买通的下人在我的饮食中掺入了毒.药,我因此昏迷,渐渐迈向死亡。但没断气,总还有被救回来的可能,更多的,是做下的事被发现的可能。于是他们等不及了,把我运到遥远的森林中,埋在了一棵樱花树下。”
“在被埋下去的时候,我还有呼吸哦。”
“这、这、这实在是……”源博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安倍晴明狐狸样的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你当时还有呼吸?”那时候的八重,应该已经没有意识了。
“因为事实上我离死已经不远了,”八重轻轻的扬起了手,“魂魄已经飘出来了。”
那时候八重伸出透明的手指,探到了自己微弱的呼吸。
她没有徒劳的阻止那些人往她身上掘土的动作,只是安静的看着,听着。
看他们的脸,看他们的表情,听他们对将死者的忏悔,以及“要怪就怪某人,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不得已”的推卸。
“反正现在我是妖怪了,人间的法度管不到我,我直接说好了,我一点都不想嫁给那个人。”牛车正向着皇宫前行,八重刻意隐去了称呼,“我表达过这样的意思,但所有人都叱骂我不识好歹。”
“她想去,我真的可以配合她,成全她。但她却认为我在炫耀,嫉妒使她发狂,于是我死了。”八重轻飘飘的摊了下手。
安倍晴明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你没有想过报复吗?”
他的话让源博雅的脸色又变了一变。
年轻的武士想到刚刚八重的话,紧绷着脸上的肌肉,怕被看出什么,然而他不自然的表情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八重习惯性的往源博雅脸上掠了一眼寻找答案:“她被报复了吗?皇宫里发生的故事我知道的不多,有你们阴阳师布下的结界,外面的妖怪很难进去。”
八重没有去吓唬过那位堂亲,没有阴阳师的允许,她根本进不去。
源博雅的表情陡然一松。
八重兴致勃勃的问:“她怎么了?”
小姑娘脸上满是期待好奇,她向往别人坏消息,这让耿直的源博雅心情不快,却找不到责怪她的理由。
“她疯了。”源博雅干巴巴的回答她,表情僵硬,“发疯之前逢人就说看到了幼时的八重。”
安倍晴明却问:“高兴吗?”
“嗯……”八重托着下巴,做出思考的表情,“要等我看到她到底疯成什么模样了,我才知道自己高兴不高兴。”
安倍晴明于是当着她的面感叹:“女人真是可怕啊。”
“一旦有一个人可怕起来,其他人也不得不变得可怕啊。”
八重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她和安倍晴明的对话让源博雅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只能僵着张脸。
宫门并未关闭,有守夜武士在附近徘徊,那是源博雅的同僚在等待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到来。
源博雅跳下牛车,他急急忙忙迎上来:“是安倍晴明大人来了吗?”
源博雅冲他点了下头:“辛苦了。”
他说话的时候,安倍晴明下了牛车。
武士殷切的望向这位大名鼎鼎的阴阳师,却见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反而是向牛车车厢伸出了双手,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喊了声:“八重。”
八重?
夜色下,武士的脸色变得苍白。
守夜最是无聊难耐,一群并非皇室的男性聚集在宫闱之中,口中谈论的,多是宫中的轶事,八重正是其中之一。
武士看见,一双白皙娇嫩的,属于女童的手从车帘后伸了出来,身着粉白相间和服的稚女以少女的娴雅姿势,用一边的胳膊撩开车帘,低头从车厢中探出了身子。
她看见阴阳师伸出的双手,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带着成人式的、调侃的意味。
月色之下,女童白皙精致的脸透出一股不祥的苍白,武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八重大大方方的张开胳膊,让安倍晴明把自己抱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