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妮丝将铁矛还给他,他接过后,沉默了一会儿,说:“爱情就是这样的吗?”
尤妮丝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他仍是低着头,只是眼里已经没有了戾气,只有几分淡淡的迷惑:“狄黛米死了,我很难过,可是马库斯却也想要跟着她一起死。”他抬眼看向尤妮丝,说,“姐姐,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很畏惧死亡,我以为大家都是一样的,但是马库斯却想要获得死亡,我不明白,这就是爱情吗。”
尤妮丝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说:“你以后会明白的,凯厄斯,爱情不止是卡图卢斯的情诗那样炽热,它还充满绝望,当挚爱死去,就算你在这个世界上仍有亲伴,却还是觉得自己孑然一身。”
尤妮丝推开马库斯的房门,阳光从门缝钻进屋内,刺破了那片浓重的黑,照出了飞扬着的细小的灰尘,以及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的马库斯。
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个花盆,花盆中是已经结出花蕾的紫罗兰。
客人的来访仍未将他从自我世界中剥离出来,他低着头看着紫色的花苞,像是一尊雕塑。
尤妮丝在这一刻忽然就觉得,无论她跟马库斯说什么,也无法帮助他从挚爱已死的悲伤中脱离出来。
马库斯是个性格非常温柔的人,但温柔的人执拗起来,却像是一块无法撼动的巨石。他不喜欢战争,不喜欢侵略,所以小时候被父亲绑在凳子上,用马鞭狠狠地抽打,也未能让他松口去参军;而在双亲过世之后,他又能一声不吭地在军帐前跪上一天一夜,要求加入军队。
尤妮丝见多了一千年来,他是如何去爱狄黛米的,但他们之间的爱情,更多的,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这些天他都是这样的。”凯厄斯走到了尤妮丝身后,淡淡地说。
尤妮丝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退出了屋子,将门掩上。
“我们报复吧。”凯厄斯在尤妮丝的身后说,“姐姐,狄黛米死了,马库斯生不如死,我们的家毁了一半,我无法忍受,我们将沃尔图里经营成最庞大的吸血鬼帝国吧,让其他吸血鬼对我们生出畏惧之心,让他们连碰一下我们的袍角都觉得是一种奢望。”
尤妮丝回过头去,只见凯厄斯红色的眼睛里满是杀意,这样浓重的杀意与他纯洁而无害的外表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垂了垂眼帘,说:“我没想那么多,我只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她只想往后无穷无尽的生命里,每一天都像是过去的那一千年一样,亲朋爱人都在身边,他们不用忧愁未来,不用忧愁现在。
尤妮丝跟着凯厄斯一起在马库斯的屋顶上坐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月色高悬时,她才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与凯厄斯挥别。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屋里空荡荡的,阿罗并不在。黄铜吊灯上的烛火稍稍跳动,将屋内的影子照得飘飘忽忽,吊灯下的木桌上放着一个葡萄酒杯,她刚进门时就已经闻到了血腥味,大概是阿罗给她准备的晚餐。
她走到木桌旁边,啜了一口杯中液体,入口还有些温热,阿罗离开应该并不算久。
她抿了抿唇边残留的液体,然后翻开了放在桌上的《歌集》。
“他幸福如神明;
不,但愿这话不渎神;
他比神明更有福分。”
当人处在不幸时,所有的幸福都显得格外刺眼。
尤妮丝将《歌集》丢到了一边,而后站起了身,走出了屋子。
以往在深夜时分,尤妮丝跟阿罗会像小时候那样,缓步走过罗马的大街小巷,这座繁华的城市被他们的双脚丈量过不知道多少遍,元老院会堂、音乐堂、斗兽场、甚至于妓/院和澡堂,他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去过,这是他们之间的乐趣。
而这一天,没有阿罗在身边,失去恺撒的罗马城也不富往日风情,月光冷得瘆人,她在屋顶上站了一会儿,变化为了一缕轻烟,飘向深夜中的城市。
罗马的每一条街巷她都无比熟悉,连鞋底踏在石板路上的触感都牢牢铭刻在心底,而今天这样漫无目的的游走,却又像是另一种体验,她游荡了许久,直到看见了站在旧元老院会堂遗址上的阿罗。
他的身体罩在宽大的黑色斗篷下,但尤妮丝仍旧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飘到了他身侧,停在了他的身侧,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俊美而冷硬的侧脸,他血红色的眼睛中没有任何笑意,像凛冬坚冰一般。
尤妮丝还想着为什么阿罗会出现在这里,便感觉到有人在迅速靠近,与此同时,阿罗脸上挂起了意味不明的假笑,他还未转过身去,那人就已经来到他身后,低声怒道:“阿罗,你违背了我们的盟约。”
这个人操着一口带着浓烈异国口音的拉丁语,应该不是罗马人。
阿罗转过头,看向他,嘴角虽然挂着笑,但眼里却依然是冰冷的:“巴特勒,他们杀了我的妹妹。”
“那不正是你所想的吗?”那个人道。
“我没有想杀她。”阿罗说。
“可是你明明能救她,却看着她被我的人扭断了脖子投进大火,这难道不是你所想的吗。”那人质问道。
尤妮丝在听见他这么说的时候,便已经微微睁大了眼睛,她转过头去看阿罗,想在阿罗的表情中找出反驳,然而清冷的月色将阿罗的脸照得非常清晰,清晰得将他平静而冷漠的眼神映射到她的瞳孔之中。
他没有反驳。
“谁又能想到,一个人居然会想要制造一场祸事,让自己妹妹深陷险境,以期挽留深爱自己妹妹的同伴。”那个名叫巴特勒的人冷笑道,慢悠悠地绕着阿罗转了一圈,“对,我食言了,我让我的部下杀掉你的妹妹,但是你明明有机会可以救她,你没有,所以,你的妹妹是死在你的手上。还说是家人,家人对你来说实在是太廉价了,阿罗。”
那缕停在阿罗肩头的烟雾稍稍晃了晃。
阿罗沉默着任他说完,才扭过头去看向他,说:“那么一直想杀掉弗拉德米尔和史蒂芬支配达契亚吸血鬼群体的你,又是怎么看待家人的呢?”
巴特勒脸色一变:“你……”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吧。”阿罗缓步靠近他,伸出自己的手,与他虚虚握了握手,挑着眉道,“啊,你现在不仅想要杀掉你的哥哥弗拉德米尔和史蒂芬,你还想杀掉我。”
“你……”巴特勒睁大了眼睛,然后说道,“你的能力……”
阿罗收回了手,慢条斯理地说:“不错,我的能力。”
“怪不得……怪不得……”巴特勒喃喃说着,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想说怪不得我会选择你来进行合作吧。”阿罗将手拢回斗篷之中,轻声说,“有野心的人,满身都是弱点,而我,有发现弱点的能力,本来我们的合作可以进行得非常愉快的,但是你食言了,所以我决定终止合作,让你跟着你那些短命的属下……”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阴冷,“一起到台伯河去给我的妹妹陪葬。”
“阿罗!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你早晚跟你妹妹一样,被人撕成碎片……”
巴特勒的话还未说完便猛地顿住,他睁大了眼睛,想要扭头回去看,头颅却猛地被人给拧了下来。
月光照出这具颓然倒地的无头尸体,也照出了站在旧元老院会堂遗址上的两个人,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阿罗眼中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他惊愕地望着站在他面前,提着巴特勒头颅的尤妮丝。
尤妮丝冷冷地看着他,松开了手,将巴特勒的头颅扔到了脚边。
“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她冷声说道。
“一千年,都在骗我。”
第55章
尤妮丝从未觉得罗马的春天如此寒冷, 连月光都是临近冰点的温度。
阿罗在最初的惊愕和慌乱之后便渐渐地变得平静, 他垂了垂眼帘,朝尤妮丝迈过一步,而尤妮丝则面无表情地退后一步,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他在尤妮丝后退了之后脸上的表情有了那么一刹那的僵硬,随后停住了脚步,看着尤妮丝,说:“对不起, 我骗了你。”
“我有特殊能力,我从变成吸血鬼的那一刻起就有了特殊能力,我能通过触碰别人的身体, 来了解他过去的每一个想法。”阿罗说,“我醒来的时候, 抱住了你, 然后看见了很多你过去的回忆, 以及在我濒死时的恐惧与绝望,我知道你爱我, 尽管你没有说,但是因为特殊能力,我知晓一切,我高兴得快要发疯了, 但我不敢说出来,我知道当我说出我能力的那一刻, 你将会对我的触碰有所回避,或者说,我再也无法碰到你了。”
他说到后面,微微皱了皱眉,在假笑从他脸上消失之后,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极为诚实。
“这也不是你欺骗我的理由。”尤妮丝冷冷回道。
阿罗叹了一口气:“这是最开始的理由。”
尤妮丝冷笑了一声:“也许最开始是这样,但你逐渐知道这个能力的强大之处,你可以默不作声地窥探到所有人的想法,就像是一个通晓一切的神明,一切都尽在你的掌握,甚至是别人的生死。”她顿了顿,呼出一口气,然后看向阿罗,盯着他的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你为什么策划那一场袭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