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临水照镜,唯一的区别只有发色和眸色。白兰是银发紫眼,而文姬是黑发黑眼。
怨灵惨白的脸庞被身边的鬼火照得发蓝,空洞的黑色眼眸深处,仿佛也有两小簇鬼火在燃烧。
她一步步朝着白兰和源博雅缩在的牛车走来,每走一步都有瞬间停顿,步履极缓,姿态极雅。文姬是第一个让白兰认识到什么叫步步生莲的女子,哦不对,现在应该叫女鬼了。
“咕咚”一声,白兰身边的源博雅狠狠吞了一大口口水。
明明已经怕得脸色发白嘴唇微微发抖了,他还是起身将白兰护在身后,拔出太刀,双手握持,竖在身前:“白兰小姐,待会你就待在车厢里,千万不要出来。”
丢下这句叮嘱,他低头一掀竹帘,竟钻了出去。
源博雅站在地面上,用身子挡住了车厢,双脚叉开,站得极稳,一动不动。
白兰忽然想起今天白天,安倍晴明的那句评价:“博雅是个好男子。”
她忍不住笑了,盯着博雅背上的莳绘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那个藏身在附近的男人说:“与其说是好男子,倒不如说是个傻子更准确呢。”
一抹黄色火焰忽然出现在她的指尖,火苗轻轻跃动,十分微小,却又着实存在,照亮了车厢内部。
背对着她的源博雅一无所觉,依旧举着刀,警惕着逐步靠近过来的文姬。
女鬼惨白的嘴唇紧闭着,但那种幽怨的哭泣声还是不断在她身上响起。
蓝色的鬼火漂浮着,晃动着,很快便和女鬼一起站在了牛车灯笼光线的边缘。
就在这时,哭声一停,文姬慢腾腾的脚步也同时停止。她和她的鬼火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年轻绝美的脸孔面无表情。
一片寂静中,只有竹帘在风中沙沙晃动。
“陛下……”两抹像白纸一样的薄唇微微翕动,冰凉幽怨的声音从女鬼喉咙飘出,“陛下,您在这里啊。”
文姬似叹似吟的说道,抬起脚,向灯笼照出的光圈里踏了一步,她那张木然惨白的脸孔,便从黑暗里暴露在黯淡的光线下。
夜风吹过,灯笼轻轻摇晃。
“陛下,您为什么不回答我。”文姬又向牛车这边走了一步,眼中两小簇幽凉的鬼火似乎亮了几分。
见她离牛车只有几步远了,源博雅这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连忙大喝一声:“别过来!”
闻言,文姬当真再次停下脚步。
白兰听见博雅又咽了口口水,他左右扭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不过周围一片风平浪静,安倍晴明并没有出现,好像他压根不在这里一样,天地一片死寂,无限的黑暗中只有他和白兰这两个活人,还有一盏亮着灯笼的牛车。就连拉车的那头牛这时候也没有半点动静,仿佛变成木雕一般,尾巴一动不动地垂在那里悄无声息。
文姬的怨灵等了片刻,没有等到接下来的话,便再度抬起脚,这次她的声音比之前清晰了许多,也冷酷了许多:“陛下,您为什么不说话了?陛下,您身后藏着谁?陛下,您不是说只爱文姬吗?陛下陛下陛下陛下陛下陛下陛下陛下……”
突然,文姬的嘴唇迅速蠕动起来,黑色的牙齿上下咬合吐出的同一个字眼。
陛下。
陛下。
陛下。
汹涌的感情猛然爆发,女鬼眼中幽光大盛,脸色却更加苍白了。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短短的几步路,眨眼间便来到源博雅面前,瞬间表情一变,神情从木然变得怨毒起来。
她尖叫着“陛下”,伸出两条苍白如同死蛇一样的手臂扑向源博雅,身边的鬼火上下快速晃动,就像……一个人的心跳,从刚才的平缓猛然激烈起来!
源博雅大叫一声,双手用力向下一劈,那把刀就像砍过一层烟雾一样挥空了。
文姬却惨叫一声,神情更加怨毒,刀子般的目光不仅射向源博雅,更穿过他,透过竹帘直直射向车厢里的白兰。
“咿呀呀呀呀呀陛下!!!您说过您爱我您说过您要永远和文姬在一起您说过的您说过的您说过的!”文姬白色的嘴唇开合得更快更疾,这次她直接舍弃了再次挥刀的博雅,径直朝白兰扑了过来!
牛车里的银发女子眼睛一眯,菲薄的红唇轻轻一勾,带着些许嘲讽静静注视向自己扑过来的女鬼。
白兰抬起手,手掌中心一团暖黄色的火焰温暖而明亮,瞬间压倒了外面的灯笼,让整个车厢如同被阳光照到般敞亮。
“哎?!”跟着女鬼一起转身的源博雅看到这一奇景,呆住了,从口中发出一个惊愕的音节。
不过没等女鬼扑进车厢里,扑进那一片灿烂的光芒中,一道符咒倏地从旁边斜飞而出,一下贴到了文姬的背后。
那道咒符上用毛笔画满了古怪的文字,但是最显眼的还是最上面那颗小小的五芒星。
噗地一声,白光大盛。
刺眼的光线猛然爆发出来,将女鬼、白兰、博雅以及牛车整个都吞没进去。
索性这股光线看上去十分耀眼,真的落进眼中时却十分柔和,连条件反射的眨眼动作都没有,只一瞬,白光又消失了。
跟着消失的还有文姬的怨灵。
“哎?”源博雅举着刀,再次发出一个呆呆的音调,下意识转头看向符咒飞来的方向,“晴明!”
身穿白色狩衣,头戴乌帽子的年轻阴阳师站在牛车的左侧,冲他微微而笑,一手还保持着念咒的状态,竖起的食指中指紧贴在下唇上。
安倍晴明上下扫过友人,确定他没受伤后,点点头,放下手,笼着袖子走过来笑着回应:“博雅,辛苦了。”
源博雅习惯性地回了一句:“不辛苦。”还跟着晴明笑了起来,结果笑到一半忽然想起牛车里的姑娘,刚刚弯起的嘴角弧度硬生生卡在中央,他连忙扭头看向车厢。
白兰正掀起竹帘准备下车,抬眼对上源博雅的目光,微微一笑:“辛苦你了呀,源公子。”
源博雅小麦色的脸颊上再次泛起红晕,张口结舌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回答:“不,不用谢。”
这次,白兰直接笑出了声,轻轻一跃,落在了地上。
见此,安倍晴明不动声色地收回了伸出去的手,重新笼在袖子中,笑眯眯地打量着白兰,确定她同样毫发无伤后终于松了口气:“这样一来就结束了。”
源博雅脸上红晕未散,将手中的太刀重新插回刀鞘:“结束了?”
“对,结束了。”
“文姬呢?”
“回到她该去的地方了啊。”
“彼岸吗?”
“当然是彼岸了。”
“对,只能是彼岸了,”博雅扭头看了看文姬来时的方向,目光突然哀伤下去,咕哝了一句,“……真的很爱陛下啊。”
安倍晴明笼着袖站在一旁,笑眯眯的,没有回答他,只是顺着友人的视线,同样看着那片黑暗,明亮温和的眼睛里藏着无人看透的深意:“嗯,大概吧。”
解决了文姬,三人准备打道回府。博雅似乎还对文姬刚才的话耿耿于怀,一时间也忘记对着白兰害羞,只顾着闷闷不乐。
白兰瞥了眼安倍晴明,后者微笑的样子一点也不着急,或许源博雅就是这样吧,晴明已经习惯了他这么傻。
不要说晴明了,连跟他只相处了一个晚上的白兰都对博雅的这个反应不意外。
一阵夜风吹过,牛车上挂着的灯笼吱呀摇晃,白兰忽然想起来:“这车还要还给天皇吧?”
没人回答她。
源博雅还在纠结文姬的事,晴明却敛下了笑容,扭头盯着博雅身后的街道。
白兰从未看见他如此严肃的表情,似乎无论什么时候,安倍晴明都是云淡风轻,胸有成竹的,更不要说时常挂在他嘴边的笑意了,让人感觉仿佛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到他。
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眉头紧锁,薄唇紧抿。
“叮当叮当——”
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
和刚才文姬的哭泣声不同,这次是说笑声。
嘻嘻哈哈,叽叽喳喳。
“咔嚓咔嚓——”
出了说笑声,交谈声,还有其他无法分辨的杂音,白兰仔细聆听了一会儿,还听见了昆虫爬动时足节摩擦的动静。
博雅也被这些声音惊得回了神,看向白衣阴阳师清俊的侧脸:“晴明……”
“嘘——”晴明竖起一根食指贴在下唇上,示意两人噤声。他另一只手则伸进了自己的袖袋中,从里面掏出了一叠符咒,这些符咒上的花纹跟刚才消灭文姬的那张有些不同,唯一不变的是每张上方同样画着黑色的五芒星。
白兰记得这是晴明发明的咒印,也是区别他术法的标记,貌似叫……桔梗印?
眉头紧锁的阴阳师讲这些符咒有规律的贴在地面上还有牛车上。他动作迅速地布置完这些,随后从博雅那边借来了太刀砍断车上的灯笼,眨眼间火光熄灭,唯一的光源消失,牛车所在的地方也被黑暗吞噬了。
就在此时,天上乌云却渐渐散开了,出现的弯月洒下清辉,让牛车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面上,晴明立刻拉着白兰还有博雅躲进了牛车的黑影中,直到这时,他一直紧皱的眉头才终于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