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虽说也得了她的赏,却还是气得扯了两条帕子才罢休。
贾环也回来了,一进门见她这个样子,就说:“这也有什么好气的?今日只是她女儿发达了,明日宝玉也考中了,她愈发要把尾巴翘到天上去的。咱们只过自己的日子,管她做什么?”
探春道:“你可知我前儿约束了下人们的用度,又改了许多制度,一年不过也省下千两银子来,那太监方才讨赏,却封了几百两银子的红封。”
贾环如今在外头读书,同窗中不乏出身大户的,因此见识便也多了,“那几百两银子,等他回宫了,是要层层剥削过去,到他手上的,不过也只是皮毛而已。要是给的少了,他回去交不了差,可不要找咱们伸手多要么?”
探春目瞪口呆,说:“如此,竟然是咱们一家,养了一宫的奴才了!”
贾环又道:“我听说穆贵妃宫里,要是胆敢借她的脸面作威作福的,都被打发去扫地了。只是咱们大姐姐面子软,又素来听太太的话,只以银子开道,才酿成今日的局面。小皇子出生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回呢,你怕是气不过来。”
探春见他如今行为处事无一不妥当的,暂且忘却了这些烦恼事,很是欢喜,给他整了整衣裳,说,“我知道你聪明,往日竟是这家误了你。咱们这就去太太那边请安,倘或我言语冲动了,你便拉住我。”
贾环也笑了,说:“我拉不住你,太太要罚你,我就跟你一起。”
两人过去,王夫人果然问起昨夜大观园之事,探春还没来得及说话,周瑞家的就一脸喜气洋洋地进来了,说:“姑奶奶回来了!”
探春实在不知道贾敏回来了有什么这么值得她高兴,再一看王夫人脸色,得,她知道了。
☆、第八十八章 指桑骂槐
先头说道探春、贾环两个正在王夫人处等她质问昨夜大观园处置奴仆之事, 这头就听说贾敏携着两个女儿归宁来了。
周瑞家的说起此事时十分欢喜, 自然还是琢磨了王夫人的意思的。王夫人不喜欢贾敏, 在荣国府不是什么新文了, 姑嫂之间关系不好自古常见,何况贾敏这个小姑子恃宠而骄, 哪怕嫁了人,也处处让王夫人抬不起头。
正是因为如此, 在王夫人得知自己成了一位皇子的外祖母的时候, 贾敏来了,她很高兴。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抬起头,用贾敏瞧过自己的那怜悯中带着不屑的目光看回去。
贾母处,贾敏喝了半盏茶,终于见那贾王氏姗姗地进来。她不曾起身, 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句嫂子好。她一贯如此目中无人, 王夫人以前因为贾母疼她, 不敢发作,这会儿却开口道:“是我来晚了, 叫你们等了我这么久。”
邢夫人和她不对付, 这会儿也只能忍气吞声,说:“弟妹怎么说这样的话, 你方才从宫里回来,梳洗得略迟一些,老太太也不会说什么。”
王夫人微微一笑,看向贾敏, 等着她表态。
贾敏却转过头,问了后头的探春几句话,说:“我听说你帮着管家,诸事可还顺手?我虽然不才,到底管着林府,你若是有事,譬如昨晚老太太、太太们不在,可以来找我。”
探春有些惊讶,看到后头林琯玉对自己一眨眼,便笑着福了福,应了好。
双方完全视王夫人为无物。
王夫人气得面色微变,连贾母看了她好几眼都没有发觉。还好这会儿贾宝玉进屋来了,向在座众人问好,便规规矩矩束手站到了一边。
王夫人压抑下了要冲出口的刻薄言语,慈眉善目地问他今日读书可好、院子里的小幺儿等人有没有胡闹,贾宝玉只是一板一眼地回答了她,又说:“昨夜园子里颇有些不太平,多亏了三妹妹。”
王夫人自然不会对贾宝玉不满,因此只是淡淡地看了探春一眼,说:“哦,那我回头赏她。”这话其实很难听,贾探春本是奉命协理的,管得好有功,管不好无过,因为荣国府上上下下的事务本是掌握在王夫人手中,这会儿轻飘飘一个“赏”,将贾探春为此做出的努力说得不堪极了。
贾敏低头喝茶,微不可见地笑了笑。
林琯玉自动把她的笑容理解成“蠢货”。
众人说了些贾元春诞下皇子之事,无非歌颂了一番天恩浩荡,整间屋子里都透露着一股可笑的气息。
往常这个时候,贾宝玉是不愿意听着的,然而这会儿他却没有说那些浑话,站在那儿缄默了许久,忽然问黛玉:“听说妹妹前些日子感了风寒,这会儿可大安了?”
黛玉有些惊讶,还是回了他说:“不过是吹了些风,何先生给我配了药,已经好了。”又问他些话,两人年纪大了,又许久不见,实在有些生疏了,便只是说些读了什么书的话来。
邢夫人这会儿还没有完全想通,她身边的陪房却站不住了,忙不迭地笑道:“哎哟哟,林姑娘,你是不知道,二爷近来可用功了,今日入宫去,娘娘还特地提起了二爷呢!眼见着就是乡试了,咱们家可不要再出个举人老爷?这才是双喜临门呢!”
林黛玉听她的话,不由一笑。
她想到当初贾宝玉说的话:“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是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虽说他的话有些不妥当的,毕竟不是人人最后都成了鱼眼睛,但是放在王氏、刑氏、还有眼前这王善保家的身上,倒是很妥当。
贾宝玉见她笑了,脸反而通红,道:“我不过粗略地读些书,和谁说过我考得上?”
王夫人却劝道:“宝玉,你不必担忧,只管好好读书就是了,你姐姐在那儿,就没有你的苦日子——”
老太太看不下去了,喝道:“老二家的,好好的说什么丧气话?”因看向羞得掩面的贾宝玉,说,“你只管去考,考得上考不上,都是你自己的本事,既不与咱们家相干,也不是娘娘的功劳,只是切不可劳累了身体……”
这时,那王善保家的见黛玉只是冷笑,便又开口说:“我听说连二爷的婚事都有了着落了,只叫那些有眼无珠的人悔青了肠子才是!”
这话的意有所指太明显,贾敏猛地将茶杯盖放下,连老太太神色都变了。
王夫人却觉得这话很好,特别合她的心意。原先她想要给宝玉宝钗做媒,那会儿她瞧着宝钗是样样都好,模样好,薛蟠虽然不像话,却是个疼妹妹的,将来薛家的万贯家财,少不得有一半给了宝钗做嫁妆,且她到底是商户女出身,性子又恭敬柔顺,不愁弹压她不住。可惜纵她千般阻挠,薛宝钗还是选上了公主伴读,与贾家渐渐的疏远了。至于老太太最喜欢的林黛玉,她一直都很厌烦,她来之后,宝玉三句话里头不离林妹妹,林黛玉只是与他淘气玩乐,宝玉眼里愈发没了正经事情。
可不喜欢归不喜欢,真的知道贾敏嫌弃宝玉出身无意结亲的时候,王夫人还是比谁都要生气。她的宝玉衔玉而生,姿容秀美,生来就不俗,她林黛玉是个什么东西,胆敢嫌弃宝玉?
王夫人慢慢地道:“那些人悔不悔的,终究是亲戚,往常人情,也难逃过去……”
贾宝玉满脸通红,说:“太太!”
王夫人看他一眼,说:“你姑妈和林妹妹身子不好,咱们……”纵然她说话实在上不得台面,但是贾宝玉是她儿子,普天之下没有儿子当中喝住母亲的事情,而在场资历最老的贾母虽然沉了脸色,却也没有说话。
贾敏刚要说话,忽然被人按住了肩膀。她一抬眼,林琯玉已经站起身,端起手边滚烫的茶水,精准地泼了王善保家的一脸,然后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那瓷杯擦过王夫人的脸颊,在后头摔得粉碎。
“哦,不好意思,手滑了。”林琯玉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手,说,“外头的风大,你们别闪了舌头。我听说太太今日似乎身子不好,看脸色,该去寺里拜拜,积德行善,比吃多少药都管用。”
“林琯……”
喝骂还没有说出口,黛玉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茶盏往林琯玉那边推了推。林琯玉又端起一盏茶,看了她一眼。
“……”
她淡淡地道:“这积善行德呢,并非只是施粥与穷苦人家这种明面上的,而是不拿黑心钱、不做亏心事……什么逼死丫鬟,放利银,觊觎别人家的财产,给人送小老婆这些事呢,做多了,久而久之自然在心里存下祸根,寝食难安,这就是报应。纵然儿女有了出息,也荫蔽不了这样坏了人伦、恬不知耻的母亲……二舅母,你说呢?”
“……”
屋内一时死寂。
林琯玉吹了吹,喝了一口热茶,没看上头贾母的脸色。
贾敏转头,看了看神色镇静的大女儿,忽然觉得她长大了,很是欣慰。她也没有看向贾母,而是站起身说,“时候不早了,贺礼已经送到,便先家去。”
“敏儿——”
贾敏对老太太很失望。要说以前的那些事,她都可以当成是老太太不知道,把所有的事情迁怒给二嫂子,但是等到自己当面被王夫人这蠢货指桑骂槐的时候,老太太虽然面色难看,却可以做到不动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