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未到,这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先一步传入了耳中。楚留香唇边缓缓勾起了一抹笑, 看着跨过门槛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走过来的老人,他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萧老爷子,您要知道,就算你拿间狗窝给我住,我都不会嫌您招待不周的。”
“嗯?”大步走进门的萧石老人扫了一眼自己见他进门连忙站起身的儿子,“难道哲儿真的让你住狗窝了?”
原本正准备迎上前的萧家现任继承人被他老父亲这句话说得哭笑不得,“我哪敢啊?”
“这倒真的不关萧兄的事。”楚留香站起身,手中折扇收起,看着面前的老人轻缓开口,磁性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些微的诚恳,“若不是真有要事,在下怎么说也要在这里住上个两三个月,直到萧老您嫌弃了赶我走才行。”
他并没有直接说“要事”是什么,但是这几句简单得仿佛是临时想出来的借口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莫名显得分外让人信服。眼见着楚留香面上的神色不似作假,萧石犹豫了一会儿,“如果你真的另有要事,那便罢了……”
略微顿了片刻,他又紧接着继续道,“楚小子你对我萧家有恩,你要是遇到什么不好解决的难事,尽管说出来。我老萧这张脸皮,在江湖上还是有些作用的。”
“萧老放心,若有必要,在下绝不会跟您客气。”楚留香微笑着朝着萧石略微颔首,并且再次谢过了谢家的招待之后,这才转身由萧大少爷送出了门。
萧家目前的当家人还是萧石,老爷子身体健硕,六十好几了依然每日里神采奕奕。但再过几年,他也准备退下来将萧家交道下一辈手中了。
他的大儿子萧哲,性格稳重且处事公允,正是萧老看好的下一代继承人。此时,这位被看好的下一代领头人送完楚留香回来之后,就看着自家父亲苦笑。
“爹,楚香帅年纪虽轻,但是在江湖上的地位与一般人不可同日而语。您一口一个‘楚小子’地叫他,怕是不太好吧?”
“你懂什么?”似乎正在琢磨什么却被他打断的萧石老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这是拿他当亲近的晚辈看,你知道江湖上多少青年俊杰盼着我老人家叫一声‘小子’吗?”
“……可楚香帅他老人家也不是您的晚辈啊。”成熟稳重且暂时并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天下第一美人的侄女儿的萧家大少爷万分不解,并且觉得自己的老爹在吹牛。
萧石老人瞥了他一眼,站起身将手负在身后,完全不想理他似的朝门口走了过去,“现在不是,以后迟早也会是。”
萧家大门外。
楚留香此时的心情可就没有萧家父子这么轻松了,白衣男人看似从容自若依旧,但也只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能发现他眼底隐藏得极深的那一抹忧色。
正当快活王的身份背景被揭露,整个江湖上只要有一点血性年轻人都在往快活林赶,想要将此恶贼毙于掌下。楚留香压根没有理会这件引爆了整个中原的武林的大事,反而在这个当口来了洛阳萧家,当然不只是单纯访友来的。
他的确是另有其他目的,但是他之前所做的有关于此的所有打算,在他看到今天早晨突然出现在他房间书桌上的那张纸条时,全部戛然而止。他几乎想都不想地改变了计划,离开萧家,准备向另外一个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的地方赶去。
而现在,那张临时打乱了他所有盘算的纸条正被紧握在楚留香的掌心。那张简简单单的白纸上只用最普通的墨水写了八个字。
“月落沧海,劝君莫来。”
哈拉苏。
这是一座由冰雪雕琢而成的城市。
哈拉苏整座城镇,和城镇之中的居民,都生活在冰封的松花江上。在这个几乎处于最北端的寒冷又偏僻的地方,每到重阳前后,雪飘万里,松花江上结起十余尺的寒冰。一直到第二年的清明,江面上的冰层才会融化。
松花江冰封的时间足足持续七个月。而在这七个月里,生活在哈拉苏的人们会徒手在冰面上建起一座座冰雪搭建而成的房屋,组成一个热闹的城镇。这个城镇每年也只会存在七个月,因为到了第二年清明,城镇中的所有建筑会和松花江上的冰层一起融化,整座城镇也将不复存在。直到同年的重阳,江水再次结冰的时候,人们又会再次聚集起来,重新将这座城镇建起来,朝而复始。
在某些人的意识中,总觉得越是短暂的东西,就越是美好。譬如划过天空的流星,也譬如只能盛放一夜的昙花。从某种角度来说,哈拉苏这个城镇的存在也的确算是印证了这种说法。这座每年只能存在七个月的小镇,大多数时候的确是美丽的,如同一座冰雪凝结而成的人间仙境。
所以当陆小凤来到这里的时候,即便他此前被人坑出了一肚子的气,在见到这座流光溢彩的美丽城镇的那一刻,他都有一种什么都值了的感觉。
嗯,这是在他还没有搞清楚自己这次究竟惹了多么大一个麻烦前提下。
明明只是应朋友所邀过来玩一趟,却莫名卷入了西方魔教的少教主被杀的迷案,现在还被人逼着赶着来找劳什子罗刹牌。要说陆小凤心里不憋气,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即便憋气,他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按照岁寒三友的安排来走。他倒不是怕这三个老头子,他纯粹是不想跟这三个老头背后的那个神秘莫测的庞大势力打交道。
君不见他的几个小伙伴怼天怼地,石观音、逍遥侯、史天王,再加上现在的快活王,这些都曾威压江湖的大人物全都被他们掀翻了。这段时间江湖中接连发生的大事,让多少暗地里的势力战战兢兢。但是从始至终,他们想都没有想过要去动西方魔教半分。
明月夜曾经告诉过陆小凤,在江湖上那些神秘又可怕的势力中,有那么一些,一旦与之对上连她都觉得翻不了盘。在这其中,西方魔教,一直是排在第一列的。
所以在知道了罗刹牌所代表的意义,并且猜出西方魔教现在很有可能已经出了大乱子的时候,陆小凤心底就已经暗自决定。找罗刹牌就找罗刹牌吧,找到之后他立马就将这块烫手的山芋扔出去,打死也不蹚这趟浑水。
在这样决定的时候,陆小凤还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主动跳到这趟浑水中去。
陆小凤假扮成贾乐山找到罗刹牌的过程有些曲折,其中还冒出了真真假假好几块罗刹牌。督促他去找罗刹牌的岁寒三友还自己起了内讧,三大长老中的老三寒梅跟外人勾结想要将这块牌子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他们中的老大孤松亦有独占之心。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三位魔教的长老一个都没能留下性命。
旁观了这一切的陆小凤甚至有些怀疑,这块代表着西方魔教教主的牌子是不是真有什么诡异的魔力,能够勾起人心最深处的黑暗。
好在这一切终究还是过去了……
看着终于可以安安全全地被交还回去的罗刹牌,陆小凤感慨万千。
“陆公子寻回了我教圣物,对我圣教有恩。这个月月底便是我教新任教主的继任仪式,陆公子可有兴趣来我圣教旁观一二?”
西方魔教前来迎回罗刹牌的是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一个面容清癯,神情也很严肃。他从陆小凤手中拿走了罗刹牌,确认圣物为真之后,也只是对帮他们寻回了罗刹牌的陆小凤微微弯了弯嘴角以示肯定。但是像他这样严肃的人,即便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似乎都是一种莫大的赞扬了。
而另外一人则是一个有些胖乎乎的老头,脸上似乎常年带着笑。刚刚那个邀请,便是这位看起来和蔼可亲的白发老头发出来的。
原本以为将罗刹牌交出去之后就没自己什么事的陆小凤听到这句话着实是楞了一下。西方魔教的教主,这就已经选出来了?
心中虽然有些思量,陆小凤面色依然不动声色地笑道,“贵教教主的继任仪式,我一个外人前去不太好吧。”
穿着一身紫色的长袍的胖老头仿佛并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推拒之意,依然笑眯眯地解释道,“教主继任的仪式其实也没有那么神秘,我教历任教主的继任典礼,向来都是会邀请一些与圣教有着莫大关联的客人前来旁观的。只不过被邀请的诸位贵客都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所以其他人也并不知道罢了。”
还有这样的事?陆小凤略微愕然,然后紧接着,他就看到这位胖胖的老头子又看着他笑道,“况且于我圣教来说,陆公子也并不完全是外人。你若是有兴趣的话,当然是可以去看看的。”
……我什么时候成了你们西方魔教的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就因为我被你们逼着帮忙找回了罗刹牌?
陆小凤心中腹诽,但是见胖老头这番怎么听怎么有些勉强的话说出来,那位一脸严肃一看就不好说话的另外一位老人眉心微微皱了皱,居然也没有开口反驳。
心中有些微的纳罕,陆小凤沉吟片刻还是强自压下了自己的好奇心。觉得还是自己的性命比较重要的陆公子礼貌地回绝了胖老头的邀请。
那位看起来似乎脾气很好的老人见状也并不生气,只是笑呵呵地道,“月底之前,陆公子若是反悔了,可以在来此地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