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炎独自走在路上,抬头一片灰暗,不见天日。
万毒门总坛位于毒蛇谷中,毒蛇谷常年雾气缭绕,更有毒蛇虫蚁出没其间,若是外来人闯进了毒蛇谷,不等见到万毒门的大门,就会烂死在遍布毒物的密林之中。
就是这样一个险境环生又不近人情的布满阴霾之地,却是他生长的地方。而渝都,就像是一个有着红尘人气的清境,灵气充沛,却是比仙家乐土都来得更令人向往。
他从怀中掏出一颗莹润通透的珠子,珠子原本是被镶在银饰当中,如今那银链已然断裂,就像是硬生生从脖子上扯下的。大概是远离主人太久了,珠身已经没有初见时的光芒大盛,珠身上略有斑驳,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秦无炎持着乾坤珠,放在眼前细细端详,他眉头紧缩,一想到这个东西的主人已经死了,他就有种怪异的心情。
她若死了,这个世界上也许不会再有人像她一样,因为别人的两句不客气的话就冲上来护着他,甚至忘了自己面对着的那个人,是她根本惹不起的,大约也更不会有人,愿意损害自己的利益,只凭一腔莫名其妙的情意就牺牲自己来帮他、救他……
他本是孤儿,自以为入了师门,便有了庇护,他过了很久才发现,原来不是这样,这万毒门之中,只有实力和资质才是最首要的,能踏过别人的尸体活下来的人才是赢家。所谓的师徒之情、同胞之谊,若你信了,便在下一秒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他从不怀疑,若有一天毒神遇到危险,是绝对不会吝于推一个徒弟出去抵命的。就连他,毒神一向最看重的天资最高的关门弟子,也不会有例外。
所以他早早认识到一个道理,这世上有的人生来就得天独厚、亲朋尽欢,有的人生来便只能一世凄苦,孤家寡人。既然没有选择的余地,那他就要走出自己的路来。
秦无炎将乾坤珠重新放进怀中,点漆的一双黑眸中静水无波。
百毒子愤愤不平地走过他眼前,眼带轻蔑和嫉妒。
待他走远了,秦无炎抚了抚胸口乾坤珠的所在,几乎是无声地道:“若是你的主人死了,就让凶手一起跟着陪葬吧。”
***
观星崖上,天帝冥石的结界之下,正站着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他们穿着素色的道袍,双手奇怪地半举,正一齐抬头望着一处——那是一个人,一个粉衣女子,那女子面朝下,双目紧闭,却不知还有没有意识。
两个道童皱着眉,满头大汗,个个都咬着牙。
“哎哎,我说你,多用点力,不然人就要摔死了。”
“你就会说我,平日里还不是你荒废课业,否则怎会撑不住?”
话音刚落,那女子的身体又猛地往下滑了一段。
“专心!专心!”
“不行……我、我撑不住了……”
年纪小的道童一个脱力,那女子的身体便重重地跌在了地上,小道童吃了一嘴的灰,连忙呸呸了两下,忽然小脸一白,终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愁眉苦脸地看着地上被摔得不省人事的女子:“这下糟了,不会摔死了吧?崖主会骂死我们的。”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蹲下来探了探鼻息,随即松了一口气:“没事,还活着。”好在他们已经托着她到了一个距离地面不算太近却也摔不死人的高度,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想到这里,他随即又板起了脸来:“让你平时不好好完成课业,我要是崖主,早就该骂骂你。”
小道童这才笑了:“我们先把她带回去吧?”
“怎么带?”
“你抱着她?”
“……男女授受不亲。”
小道童怔了片刻,忽然点头:“那也好,我们等崖主过来吧。”
年纪长的那个见他如此听话,蹊跷道:“可是崖主不是也是男子么?”
小道童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崖主都活了很久很久了,你看这个姐姐,才比你大不了多少,最多是桃李二十年华,崖主没准都可以当她的爷爷、太爷爷、太太太爷爷了。”
观星崖那位活了不少年岁的崖主走出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了这么一句。他面色古怪,连忙咳了一声:“玄机玄知,你们两个……这是怎么回事?”
小道童玄机上前一本正经地拱手,回道:“崖主,这山崖上又掉下来一个女子,还活着。”他虽佯装得很严肃,但毕竟还是小孩心性,若仔细听,便能听出他的语气其实很是雀跃,他甚至愉快地想着:他和玄知救了这个女子,所以她没死,她不死,就不需要用天帝冥石来救她,天地冥石也不就不会变小啦。
观星崖崖主自然了解玄机话中另一层意思,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就朝着昏迷的沈香沉走去,他微一凝神,便瞧出她其实并无大碍,不过是受了些小伤,恐怕是摔落悬崖时惊吓过度,才没有了意识,而且她身上的衣服布料好几处都已经撕裂,可见落崖之前必然经历过长久的逃亡。
他不禁一叹,他们避世在此数百年得以安享平和,只是这外界的生灵却总要面对种种磨难,亦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了。
他轻轻扬袖,灵力如云雾般笼罩在了沈香沉身上,将她浮了起来,又吩咐道:“跟我回去吧。”
玄机玄知对视一眼,点头说是,在崖主看不见的地方,因想起方才男女授受不亲的言论,互相望着对方,无声嬉笑起来。
***
她死了么?
沈香沉浑身痛得连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简直像是被人从万丈高空摔下来稀巴碎一般的痛感。
摔下来?不对,她好像确实从哪里摔下来过。
她将沈眠交给李尧后,很快就被发现了,她只能继续玩命似的狂奔,最后没力气了,她就将斩相思扔了出去,企盼着那人得了斩相思就不会再追,没想到他就像跟她有仇一样,仍然不肯放过她。
她走投无路,慌乱之下跌跌撞撞就一脚踩了空。
那一刻的感觉简直跟灵魂出窍一般,风像刀一样割着她的脸,又在她的耳边呼啸着,她甚至看见了前世今生的许多事情。她以为她死定了,谁知中途下坠的趋势忽然慢下来,好像有什么在下面托着她,她慢慢上浮,又猛地下跌好一段距离,又停住了。
她隐约记得似乎有两个声音在说话。
有个人说:“不行……我、我撑不住了……”
这话如丧钟一般叫人心寒,她瞬间感觉自己的身体失了法力的支撑,重重地跌落在地。
这之后的事情,她便是不晓得了。
“玄知玄知!她眼珠子在转呢!她要醒了!”
这大呼小叫的声音甚是耳熟,分明就是之前说了撑不住的那位,当时的经历回想起来也是令她十分后怕,沈香沉顿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粉嫩的小脸,脸圆而多肉,连眼睛都是圆溜溜的。
玄知刚好端了药进来,本以为是玄机在那里瞎说,却没想到人是真的醒了过来。
“姑娘,你醒了?太好了,我还愁等下要怎么喂药呢。”
沈香沉目光从眼前这个年画一样的小人儿转向了门口的少年,素衣少年有一双极温和的双眸,五官清秀,笑容也十分平易近人,看上去就只比沈眠大上三四岁的样子。
“我……这里是……?”
玄知放下药,道:“姑娘趁热喝药吧,崖主特地为你调养身体熬的,你一边喝药,我一边跟你说。”
沈香沉心领了他的好意,正要伸手接过药碗,胳膊上却又搭了一双小手:“这药极苦,我给你糖吃可好?”面对着小孩子十分天真无邪又添了几分讨好的笑容,饶是沈香沉大约可以记得自己是因何摔跌至人事不知的,也仍然无法拒绝,只好含糊着应了。
玄机立刻跳下她的床沿,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
玄知将药碗递给她,见她一口一口地喝药,才解释道:“上次我们崖主捡了个人,不过那人已经是半死不活了,费了好大的事才救活他。崖主想着既然崖外不太平,可能还会有什么人掉下来,便让我在崖边守着,我今日才是第一日去,就见到你掉了下来,可把我吓着了。对了,我方才见那人凶神恶煞的,就使了个幻身法让他觉得自己砍中了你,以为你九死一生,便不会下来找了。”
他这话长长得说了有一阵子,那圆圆的小人儿此刻也已经跑了回来,手中还抱了个不小的油纸包,他两脚一蹬,又重新坐回了他原先坐的老位置,将油纸包捧到沈香沉面前,转头对着玄知道:“你使的幻身法委实不大灵光,那小鸟儿都被你弄死了。”
玄知尴尬地红了脸,连忙抹清嫌疑道:“我说了,那鸟儿不是因为法术才死的,我没想到那个人那么狠毒,竟然在兵器上抹了毒.药。”
玄机并不信他的托辞,冷着小脸哼了一声。
沈香沉喝了药,嘴里十分苦涩,倒是也不见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个雪白的桂花糕,才缓缓道:“那是斩相思。万毒门的至宝。”
玄知一惊:“万毒门?他们还没离开么?”
沈香沉摇头:“应该是最后一个了。他从我这里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自然就会立刻离开了。”她将糕点递还给小人儿,问道:“你们方才说崖主,这里……可是观星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