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克与小教授对视一眼,再看看守在门边的亚力克斯,深吸一口气,从托盘里拿起装了镇静剂注射器的金属盒。
查尔斯抬手抵住额,静静地聆听什么声音似的听了一会儿,直到冬兵久等口令不至,打算睁眼之际,开口说了第一句:“желание(黎明)。”
被重重束缚着的黑色身影最初并未如那晚听见这个词般猛然震颤,只下意识地偏转了脸,眉头渐渐蹙起,流露出迷茫与微微抗拒的神色。
但“ржавчина(生锈)”紧接着落入耳中时,他的意念分明已开始出现两极拉锯,整个人本能地往后重重靠倒在椅背,仰着脖,又开始喘气,胸膛起伏着,喉头几度涌出些许叫停的话,却仍硬生生地忍住了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的身体在准备接受洗脑了。”汉克喃喃道。
此时他才真正明白查尔斯·泽维尔那句“他经历过的东西有多黑暗和恐怖,从念第一个洗脑词开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小教授脸色尚自如,手却是随着冬兵大掌的握紧而渐渐握紧了,稍顿一顿,接着道:“семнадцать(十七)。”
冬兵越发大口而喘着气,似紧急缺氧的病患,眸光开始涣散。
但还是没说话。
“рассвет(黎明)——”
X教授念出下一个俄文单词时终于出现了问题——冬兵身上所受的桎梏好似一下子成了无尽折磨,他挣了一下,身体已经绷得如弦上之箭,再被那句“黎明”刺激,终于痛苦地出了声:“停……”
他已开始不认得周围人了。
小教授还放在眼穴上的那只手用力地摁着皮肤,他亦非常不舒服,咬着牙,坚持着继续道:“печь(火炉)。”
说完禁不住地咳了一下,那头却是“砰”地突然一声响,冬日战士在“我叫你停!”的无用叫喊之后,迸发出强烈得令人浑身细胞都悚然的杀意,手脚都开始极力扭动,要从那桎梏中脱离出去。
要杀的对象是非但未停下还接连念出“девять(九)”“доброта(善良)”“домой(回家)”三个词的查尔斯·泽维尔。
“不好!”汉克眼睁睁看着坚固无比的束缚装置在冬兵暴力挣脱中已出现了松动,面色大变,“亚力克斯保护教授!”
小教授本该于此时离冬兵更远些,但他显然也在同冬兵一般承受着难以言说的精神痛苦,额上出了一层汗,抵着眼穴的手颤抖着,尤其在冬兵猛然发力拆卸下右手手臂上的装置时更是一滑,若非及时拄着扶手,恐怕便要失了同他的连接。
亚力克斯奔过来拦在查尔斯身前,瞧着冬兵的动作,厉声道:“他很快……汉克,镇静剂!”
汉克看看小教授,脸虽白了,镇静剂却还死死握在手里:“教授没发话,还不到最后关头。”
说话间查尔斯拼着又说了个“один(一)”,冬兵已然完全失控,杀神降临一般将身上的束缚全拆解了,飞快冲他袭来。
“接住!”
亚力克斯本要用冲击波,听得汉克一声大吼,抬手接下被抛来的镇静剂注射器,眼前已是蓦地出现个通体蓝的猛兽一般的影子,同冬兵缠斗在一起。
冬日战士于临穷途末路的暴发力竟连“野兽”也一时难以招架,缠斗不过须臾,汉克应付得已经有些艰难,偏偏小教授此时被脑中混乱影响纠缠,迟迟难以开口道出最后一个词。
眼看着一个突然的虚晃,下一秒冬兵狂躁的影子出现在查尔斯身后,那仿生电子手臂即将落下,被发射的冲击波挡了一回。
亚力克斯来不及发射第二回 ,镇静剂也未出手,小教授竭力从口中挤出“грузовик(卡车)”的瞬间,拳头已经到了他眼前。
不过毫厘的距离。
堪堪停住了。整个地下室似突然冰封一般,无声无息。
查尔斯整个人大病一场般,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缓缓放下手,道:“солдат(士兵)。”
冬兵充斥着杀意冷冷盯着他。
就像盯着他以前即将杀死的每一个任务目标,陌生,毫无感情。
那薄唇一动,却是神助一般,吐出了一句话。
“яготовотвечать (听候指令)……”
所有人都刹那间松了一口气。
汉克与亚力克斯要保护小教授远离,却被轻轻摆手拒绝了。
查尔斯拭去额上的汗,才发现他自己浑身冰冷,鬼门关前过一遭,足停了一分钟才道:
“任务汇报。”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晋/江/独/家)
小教授与冬兵在紧闭的地下室里待了很久。
莉莉一直等在外头, 时间越是流逝,心脏便越发地揪成一团,只觉得手心发冷,裹紧衣服, 在走道里来回地走了好几趟, 最终还是默默地蹲在了门边, 手指在地板上无意识地画着字母。
靠近楼梯一侧的墙壁上挂着灭火器。大抵是这里唯一可移动的东西。
她闷闷地一伸手,红罐子便从墙上卸下,自如地飘飞在空中,颠来倒去, 想着可以缓解些焦虑,结果非但没有缓解, 反而加倍地不安,耳朵伸长了听门那边的动静,可惜隔音太好,什么也听不着。
所以当冬兵暴走, 接连的巨响便是隔着门也一下子传入耳中,可想而知打斗的威力,令得莉莉脸色一变,倏然站起身,灭火器早抛飞了去, 一声“詹姆斯”险些脱口而出,硬生生地忍住了,涩涩的眼眶却是好似又泛起热来。
良久……又是良久。
只能等待的感觉实在令人无助, 她恨不能将门生生破拆,待终于看见门开了一道缝,呼啦一下冲过去,将满脸疲惫的汉克吓了一跳。
“詹姆斯他……”莉莉语速飞快,目光越过汉克的肩望见地下室里打过仗一般的满地狼籍,魂儿都要飞出体外,等不得问,将门一推,直接从汉克身边跑了过去。
冬兵躺在地上。闭着眼,也不动弹,莉莉过去叫他,他却似睡着一般没有应答。
她手有些抖,伸去探了他的呼吸,指节感受到呼出的温热,才略放下心,但看向查尔斯·泽维尔时,脸色仍旧是难看的:“他怎么样了?”
小教授的精神因着方才随读取冬兵的信号而有些萎靡,摇摇头,轻声道:“不过是让他睡了一觉……没有生命危险。”
冬兵这一觉睡得却实在有些长。
至夜色深沉,钟敲了三下,窗外漆黑的天幕又开始落下纷纷扬扬的雪花,床上躺着的男人才突然睁开眼,坐起身,按着额头低低地喘了一口气。
最好是不要有梦。
可惜自记忆逐渐恢复以来,他一直都在做梦。梦境格外黑暗压抑,总会有很多不同人的脸,沉默地对视着,直对视得他冷汗涔涔。
而今又是一场漫长的梦。
将那阴暗监牢里残酷的试炼过了一遍,只是细节变得格外清晰,包括“它”和其余“它”的脸,手臂折断后另一人的哀嚎,以及抵在他颈后那把枪。
苏联军人万分紧张地道:“带我出去——”
他重重关上牢门,合拢了围住困兽的最后一道屏障。隔着铁栅栏,看见里头沾了血的“它”缓缓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
最后是踉踉跄跄走着的长长的黑暗的通道。
通道外有光,愈来愈近。一拐弯,世界骤然明亮起来,映照进眼睛里,白透了的雪光——
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裹挟着寒风,荒凉又干枯的白与黑岩石像死后掀出墓地呼号的白骨。
“……西伯利亚。”冬兵无意识地顺着记忆喃喃道。
按在额头上大手的大手放下去,却好似碰着了什么温暖又柔软的所在。
他的眸光散了又聚拢,此刻缓缓低下头去,望见趴在床沿睡着了的莉莉。
她不知守了他多久,本来大哭过一场,精神便不怎么好,又因等待与忧心透支了精力,想是坐在床边等他醒来,夜色渐深实在撑不住,便倒在这儿睡着了。
但睡得并不舒服。细细的眉头在梦里也紧蹙着,呼吸也有些不畅。
这样的雪夜里,她不过裹着一件厚外套在他身旁,好在房间有暖气,否则便很容易感冒了。
冬兵碰着莉莉的手缩了回去。
他无声垂眸凝望着她,似从前未见过,又似望得不够,要趁她安睡看得久一些般,暗绿瞳人中将将苏醒时沉浮的隐痛,却是慢慢地消退了去的。
半晌,仿生电子手臂微微地发出运动时的机械声响,冬兵弯腰朝莉莉靠近了些,极轻极轻地道一声“莉莉”,金属的手指终究是又伸过去,在她小脸上抚了抚。
本想移了手再去将她抱上床,大概触碰面颊的动作大了些,只感觉那睡着的小女人突然一动,随后便缓缓地睁开了眼。
莉莉一睁眼就想起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飞快抬头,睡意未褪的圆圆的眼直直地望进了冬兵的眼瞳里。
“詹姆斯。”她张张嘴,说话的声音却很小很小,似惊动什么一般。
但随后,整个人便激动起来,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身:“你醒了!”
冬兵没说话。瞧她这样雀跃,眸光却是默默地又柔和了几分。